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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敬灵侯府的小少爷在去年夏末就下落不明，最后侯府只得弄了些遗物做个衣冠冢，连祭拜的时日都定不下来。没了出自颜筠谦之手的「回魂丹」做倚仗，所以自从信奉仙道的先皇驾崩后，连带着侯府待遇也一并一落千丈了。 如今颜武莫名得了臆症整日发疯，侯夫人又走不出失子之痛整日郁郁寡欢，只靠长子颜策和还在朝堂上留有一官半职，二少爷也到了考功名的时候，日子倒不算难过。 “胡说！小少爷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这话千万不能被夫人听去了。”佩兰环顾四周见无人听到，随即呵斥了降香几句，言毕却也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颈。 好像提到颜筠谦时，她被领口包裹住的脖颈下有一瞬传来了凉意，转瞬即逝。 降香害怕地点了点头，理着理着似是多扒拉出了些东西，忽而捧着手里的物什发问：“姐姐，这柜子里那么多的青绿外衫，都是小少爷以前穿过的么？上次来收拾时怎么没有处理掉呢？” 姑娘翻出了箱柜里层的衣衫，锦缎云裳，青白交叠遂不分彼此。降香有些咂舌称奇地道：“都是顶好的缎里料呢。裁得好，还新得很……小少爷喜欢穿青色的衣衫吗？” “我也不清楚。”佩兰走到她身边去捻了捻那衣料，摇了摇头说，“上一次见小少爷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颜筠谦自小就被养在别院，也就新年除夕才被接去本家住上几日，她们接触到的时日不多，自然是记不得的。 降香抱着衣衫有些发难，问：“那怎么办……这些都要丢掉吗？” “还是烧了吧，免得夫人见到又触景伤怀。”佩兰思忖了片刻，眉眼缓缓松懈了下来。 侯爷的病怕是愈不好了，只求夫人能早些走出失子之痛。 佩兰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轻，默了默，带着私心轻声问降香：“你说，若是小少爷真的……了，烧去的东西能否在天上收到？” 她好像从悠长的梦中回过神来，白雾蒙蒙，恍惚能看见一对青白的人影，总觉得一起度过了许多时日，说不上好坏。 佩兰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可即便不记得小少爷长什么模样了，即便忘记了很多，她也打心底里祝愿小少爷安好。 “收得到的，肯定收得到的。”降香抱着青白的衣衫踏出了门槛，准备架起柴堆点把火。她略带惋惜地抱着干净的衣衫，脸上久违地显出了腼腆的笑容，真心赞叹道，“这么好看的衣裳，少爷在天上穿也好看。” 佩兰地说：“听说小少爷最爱钻研医术丹道，在天上必定也能得仙人的垂怜，得道飞升，拜一位仙家为师吧。” 她忍不住去想，天上的仙人会穿什么样的衣裳。无意一瞥，小道夹竹，竹叶婆娑恰似青影绿摆，挺拔亦有仙人之姿。 正午的太阳烈着，青白的衣料被丹红的火吞噬殆尽，化作乌烟袅袅，不明白这份心意到底能飘去何方。 “好了，接下来我要去……”降香用帕子点了点额上的汗，下意识地想要去膳房弄些吃食。 “你去做甚么？” 降香被佩兰拦下来问了几句才后知后觉，她要做什么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疑惑道：“咦？我为何记得我要喂猫……” 每天活儿都做不完，她何时有闲工夫能去喂野猫了？ 别院有一间屋内的紫檀木的书案上放着几本药经，玉瓶中还折了一支枯竹，纱帘轻合，品不出意境。几根黑色的猫毛悄然置于上方，看似无意，想拾在掌心却发现不是凡物，最终免不了如齑粉般在指尖消逝殆尽。 “嗷——” 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兀然越上墙头，轻嚎一声。一双狐眼狭长，竖瞳如琥珀般清明，把两个心情尚好的姑娘家都惊得呀了声，打断了她们俩方才的话茬。 见两人有些害怕地后缩，那狐狸转身轻盈一跃，遂也消失在了凡人的视野中，彻底出尘脱俗。 狐狸四爪落地，自由地奔走在山林间。它一路向东，忽而在古树的枝桠上又化身成雌雄莫辨的美人，唰地一声铺开一把画着花鸟山水的折扇，品味着头顶上无垠的苍穹。 稚景不紧不慢地开口问天：“天尊觉得，忘记一切、回归原初便是最好的结果么？” 万物自然有灵，天地空旷无声。天道无亲，理应对人间事不听不看，对凡尘故不管不应。 只在此刻，也像默许。 万物周始徐徐缓缓，人间一切如梦似幻，都要回归原初。再欺瞒哄骗，情爱诺言，最终都会被当做凡尘往事遗忘，什么都留不住。 抬头偶见青云起，遥遥一瞥烟岚绕。 远山白云间仙雾如桥，青青白白、莹莹绕绕，不知道又是哪位仙家尘缘既断，得道飞升了。
第九十六章 、理乱缘不断 身着灰袍的天尊抱着白须拂尘，反手一甩便挥去了影绰着绕在身前的仙雾。 年轻的天尊仰起头，一双黑瞳如古井无波，额上闪着银辉的神印还焕着柔和的光。 古木参天，言如青贵为天尊，在树下亦如蝼蚁般渺小。 这棵苍老的树永远透着慈爱与勃勃生机，褐暗的枝桠上有无数红线交叠错杂，垂落下来遂不分彼此，还有不少如嫩芽般新生，亦如周而复始、永远剪不断的姻缘。 清风拂过，金红的线一齐飘荡，波光粼粼，远看比人间秋季漫山遍野的枫红还要艳上千百倍，赤金妖冶的一大片，滴滴答答，红得似是用谁心头的血淋红的。 清风顽皮不懂人情，无声地穿过姻缘树，又掀开了那淡漠天尊的袖口，露出他腕上已经鲜艳不再的红线。 言如青抚平了袖口，继而无言地望着姻缘树。他腕上的红线早已变得松松垮垮，记不清是因为「天尊」比「如青」的身子更消瘦，还是因为历经折磨后，着红线代表的姻缘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松了。 他记得，他们在月老庙求了红线，那人亲手帮他系在了腕上。 他们一起写了名牌、掷了杯筊，最后还在庙宇后慌慌张张地拥吻了起来。 少年人的爱意最热烈，热烈到可以不顾世俗目光，满心满眼都只有所爱之人。 他记得，记得颜筠谦把他抵在墙上，两人的头靠在一起，纱帘垂垂挡挡，四周都模糊地打上了一层晕影。 他连呼吸都只能倚仗面前之人渡气，识海里只有少年执拗的话语：“我偏要留在你身边。” 颜筠谦曾说过，每每想到他的小指只要勾上这根红线便能感受到自己清晰但脆弱的脉搏，就觉得不可思议。 言如青后来才明白，颜筠谦之所以那样做，只因为那是独属于凡人的平凡和鲜活，是「言如青」还活着的证明。 他还记得，春日迟迟，那日月老庙的一对楹联写得巧妙，寥寥几字就能勾人叹息。 其中太多悔恨、太多可惜、太多不得已，只有亲自尝过姻缘之苦才能稍稍领悟，只有深究前世今生之缘才能品到其中之意——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今生缘。」” 红衣男子忽而从粗壮的树干后缓缓走了出来，眸中满是与外表年岁不相称的慈爱，笑眯眯地对言如青道，“这位道友是来求姻缘的吗？” 言如青把目光从姻缘簿上收回，附身作揖，平静道：“上仙。” “阿青！你这一趟去得可真久。”月老还穿着亘古不变的一袭红衣，他背靠着姻缘树，几乎要与红线融为一体。 他不知从哪里逮住了那只神出鬼没又黑得和煤炭一样猫儿，边抚着黑猫的皮毛一边小声咕哝，“真叫老朽好等。” 墨砚在月老怀里蜷着，轻轻对他唤了声“爷爷”，又把这半老不老的顽童哄好了。 仙界一天地上一年，按理算算也有二十一个年头了。 于是言如青稍稍颔首，说：“我的确有二十来日没有叨扰上仙了。”这话说得委婉，给足了月老面子，只字不提其实每次都是月老眼巴巴地跑去兜率宫找他下棋的。 月老愣了愣，随即笑着解释道：“不是二十一日，我俩是真的足足有二十一年没见了。 阿青你才回天上有所不知，天帝把仙界的时日放缓了，如今的时光与凡间无异。喔……现在仙界也有昼夜之分了，你今晚不如就打着夜明珠出去看看夜景，应该不比人间差吧。” 言如青面色并无讶异之请，随口一问：“他何时改的？” 月老托着下巴想了许久，随即又抱怨了起来：“似乎你一下凡，天帝就改了仙界的规矩。 哎呀……天帝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同与他写在姻缘簿上的那一位。天帝先前把那位的命格俱毁了，现在无论用了多少手段都不能让他成仙。 所以天帝干脆把仙界改得和凡间大差不差，日月轮转，时光流缓，好让他一个凡人住着舒心些，也好拖一拖阳寿。” 哦，原来是为了凡人。 言如青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颔首表明自己已然知晓。 是天帝又如何，是天尊又怎样？ 两边都不想要姻缘，不听月老言，都落了个不知好歹的下场。 那头的天帝要杀凡人没杀成，现在抛了仙界整天围着凡人打转；这头的天尊要以徒儿之身炼道心，反而要被徒儿蓄谋到险些骨肉分离。两位仙家当真是半斤对上八两，谁都别说谁。 “天帝心中自然有数，我管不到也劝不着。”年轻的天尊垂下眼帘，淡淡道，“只怕他身边那位也是假的肉身凡胎。” 还留着年轻人心性的月老抓着墨砚的猫爪子玩了起来，偶尔还岔开话题让言如青和他一起回屋下棋。 听言如青拒绝，月老面上慈爱不改，好似看穿了他心中有事。他就如疼爱晚辈的老年人一般，语重心长道：“什么肉身凡胎？老朽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只是阿青……你为什么要用「也」呢？” 月老抚了抚墨砚的皮毛，眼睫垂落，嘴角仍旧含着慈爱的笑，却看不出他神色到底如何。 言如青抬眸与月老平视，握紧了那拂尘的木柄。知道瞒不过月老，他顿了顿，平静地说：“晚辈有愧，临行时曾说必不劳上仙费心，如今看来，不过是大放厥词。” 他要下凡之前月老就已叮嘱过他千万次了，是他强行要扭转自然，才造就了后面的孽果。 月老抱着墨砚叹息一声，眼中多了些疲态：“老朽不能怪罪你、不能怪罪天帝，也不能怪罪其他任何人。 老朽只想说，有些人、有些事，最忌讳拿不起又放不下。明知拿不起就该乖乖放下，既然放不下就该拿起来好好地捧在怀里。 凡间尘缘有太多不得已，相守一生要讲究家世父母门当户对，要小心翼翼地看世俗目光，要倚仗媒妁请示天地，纵使步步为营，还会畏惧时光流逝害怕垂垂老矣。 神仙永远凌驾于凡人相爱要经历的万难之上，鄙视一切，自然也是瞧不上姻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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