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道天雷落下,我都灰飞烟灭了一次。”
第九十二章 、他一个人的神祇 颜筠谦舍弃了仙君赐予他的姓名,可仍会时常回想,想他与仙君在云顶天桥上的最后一别。 他发了疯似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那一抹灰朴的身影,拼上性命想在那人心上有一点位置。可惜衣袖划过指尖,只有匆匆一过,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抓住。 于是他跪在天桥上崩溃地痛哭,绝望道:“我要是为自己而活的,那该有多好……” 他怎么会不明白,获得那人的垂青本就是天方夜谭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至始至终,他捧上的一颗真心都不曾落入那人的眼中过。 可他什么都没有,甚至只有爱着仙君才能保证自己仙身存在。 这一颗真心,真的是他唯一能拿出来的东西。 明明姻缘簿上烙着二人的姓名,难道这天赐的姻缘就是错么? 被喂下的浊丹开始奏效,仙身从他指尖处开始爆裂剥落,一向亲和喜爱他的清气也开始瓦解消逝。黑色的浊气从体内溢出,吞噬着纯净如初雪的仙身,徒留无尽的痛意,深入骨髓。 他只有爱着仙君才能让仙身一直存在,可浊丹毁了他的神智,这一份爱已经变得不再纯粹了。 颜筠谦无助地哭喊着,不断抓挠自己清秀的脸孔和白衫下的臂膀,试图把攀附在自己身体上的浊气尽数挖除。 他的仙身如仙雾般四散崩溃,可那浊气早已附在他仙骨上由内而外散化开来,仍旧从他体内不断钻出。 阴阳破裂,清浊交织,在他仙骨上不断厮杀更迭,逐渐化为混沌。到后来,一具仙身已经被他抓得破碎不堪,彻底辨不出人形了。 脚下的云层愈发绵软,他失了仙身,仙骨又不堪重负,只要踏空一步就会坠入凡尘沦为凡人,彻底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不,不……我不能变成凡人,我……我不能变成回魂丹……”颜筠谦竭尽全力想阻止阴阳清浊在自己身上相融,只要相融,他便会真的投入轮回。 他明白,仙君蓄谋已久就是为了在凡间摆脱他。 仙君轮完一世仍可以回到仙界,可他失了仙骨和仙君的庇佑,一入凡间就要轮回永生永世。 “我是真心爱慕仙君的,不要让我变成凡人,我……” 少年向四方哭求,他自出世起就对神祇一秉虔诚,祈请天道从轻发落。 可惜天道无亲,而要他神亡骨散的正是他最诚心拜服的神祇。 颜筠谦痛得神识昏聩,眼看就要心思归为平静,真如回魂丹成一般参悟坐道,最后发疯似地大笑了起来。 他可以用阴阳交织中生出的混沌之气,如回魂丹一般复人残魂,医死人骨。但他永远不可能完全如仙君期望那般变成真正的回魂丹,变成天地间最原初的无形大道。 因为他本就是从执念中而生的东西,仙君就是他的执念,仙君就是他的“道”。 可悲的是他永远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那尚能看出人形的东西赶在坠入凡尘之前,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的仙骨脆弱到一击就断,仙身被毁,头上的束发的玉冠都因没有依托而直直地落了下去,最后被浮云托着,小心翼翼地奉到了他面前。 颜筠谦记得,仙君手中的一柄拂尘点上他的头顶,用仙力帮他束好了一头银白的发。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明明是施舍,是漠视,却被他藏在心里当了真。 事到如今才知晓自己曾经是多么可笑,可笑到叫他作呕。 黑白雾气交织,其中宛如丹火的两点直勾勾地盯着那莹润的玉冠。那东西静默了许久,最后连他对那人的爱慕,一同敲了个粉碎。 他笑了,说:“真没意思。” 是啊,真没意思。 既然都是执念,既然他做什么都不会被仙君放在眼中,那是这份执念爱是恨又有什么分别? 恨着仙君远比爱着仙君要轻松得多。 爱恨扭转,此消彼长。颜筠谦生生舍弃了太清天尊赐予他的仙身,以恨意为媒,以浊阴为载,以清阳为辅,重塑了仙骨。 矜贵无上如太清天尊,到最后,赐予他的只有因执念而起的满身业障。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少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看不见,似和仙君赐予的仙身已然大不相同。 清雾缭绕,皎皎如月,他身上有悲天悯人的慈爱,是如初雪般柔嫩慈爱的洁白。 污泥浊水,昏昏如淖,他身上有口蜜腹剑的狠戾,是如瘴气般阴沉逞性的墨黑。 颜筠谦不在意自己新生的皮相,也无暇顾及。因为他以浊气为根骨扭转阴阳成仙,孽骨天成,理应被判为浊物,要挨神罚。 天雷神罚隐隐,天道瞬间察觉到颜筠谦的存在,骇人的威压顷刻就已然遍布了整个云顶天桥。紫电光影在瞬息之间齐齐俱落,带着惩恶罚孽的破军之势,来势汹汹,势必要把孽骨根除干净。 颜筠谦丹红的眼瞳中无所畏意,直勾勾地对上头顶的紫电。他不闪不躲,任由痛意席卷如波涛汹涌。刚成的仙身又如何能与天道降罪相抗衡?他嘴角勾了勾,仙身就在神罚中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只是一切都在颜筠谦的意料之中。 神罚果真奏效,见浊物无形,雷撤电走,最后逼得清气与浊气都俱散了。可是不出半日,清浊相汇阴阳交融,其中就又隐隐透出了人影。 少年背影单薄却不瘦弱,拖着满身业障,仿佛只身从地狱爬出来。他一双云靴踏破了清浊二气,一手抚上天桥的凭栏,正是那人翻身跃下的地方,分毫不差。 “仙君……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您。”他话说得轻柔,仿佛爱人之间最真挚的耳鬓厮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问清楚您到底想要什么,又为何要这样对我。” 是爱也成恨,是恨也成爱。 恨一寸,痛一寸。 爱恨或许本来就为同一物,他却只能看见其一。 即便仙身被消毁殆尽,神罚带来的痛意也烙在仙骨上折磨得颜筠谦痛不欲生,但只要恨意与执念犹在,他的仙骨就不会消失。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过,原来我现在「活着」。” 少年彻底麻木,已经不在意身上的痛处了。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天桥下清烟缭绕,缓缓道,“因为我正真切而热烈地—— 恨着您。” 紫光闪电炫目如昼,天雷破云之势日复一日,雷鸣轰响回荡在云顶天桥旁经久不衰。 如此往复,周而复始,颜筠谦足足扛过了二十一道天雷。 天雷七次为一劫,愈往上,天雷威力愈大。如若雷罚七七四十九次算作至高,颜筠谦已经硬用仙骨抗过了三七二十一次。 颜筠谦在等。 等有朝一日天雷能为他破开从仙界去往人间的路,好找到仙君的转世。 果不其然,最后一道天雷压着颜筠谦的仙骨破开仙界云脉,灵气翻涌、阴阳交织,威压迫使他好不容易才重塑的仙身急急坠下。 少年仙骨崩裂,灵力耗尽,眼看他退无可退,只得落在人间一处林中生生抗下了雷劫。天雷勾起地火,撕裂苍穹,直接在地上开了一大个焦黑坑洞,把这一方天地弄得一片生灵涂炭。 仙骨寸断,剧烈的痛处逼得颜筠谦泄出一声凄厉而隐忍的惊叫,落在这林间清晰无比。 他拖着残躯拨开云雾,目之所及到处尸横遍野,只能听得人之哀嚎、马之嘶鸣,血水与泥水混杂在一起,宛若溪河流淌。 一眼就看到了草丛旁边那个被人抛弃,时日无多的少年人。 他虚弱到被清风一吹就要四散,缓缓移步至那少年面前,说:“你与我,是何其相像啊。” 他急需钻入一具肉身来躲避仍在天上酝酿的雷劫,这濒死的少年便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予了那人慈爱与垂怜,把那与他苦难相当的少年人吞入了阴阳交融的混沌之中。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原主取而代之了,彻底舍弃了仙君赐予他的名字,变成了“颜筠谦”。 天雷隐去,他如愿下了凡。 他不急着复原肉身的伤势,也不急着起身。少年一头乌发胡乱披散着,还有几缕青丝粘在白皙的脖颈上。大片粘稠的暗红于他衣袂上晕染开,带着湿粘的泥淖,在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看起来怵目惊心。 因为那约莫弱冠之年的青年兀然落入了他眼中,熟稔到不能再熟稔。 他伸手握住了青年的脚踝,佯作一副可怜相,喉头干涩着挤出了一句话:“求求您,救救我……” 那熟悉的青年抿着薄唇,似是不想救。 于是颜筠谦松开了手,眼下倏然划过一滴泪。 转世后的仙君有了慈悲心肠,雨夜天黑,分不清救下的到底是狗还是狼,一脚迈入了谁的陷阱里还不自知。 淡漠如水的凡人仙君丢下药篓,背起一段孽缘,说:“走吧。” 颜筠谦嘴角勾起逞快的笑意,那时他还以为,这一场相救也不过是仙君本能的施舍而已。 他不会再误会这施舍了。 凡人仙君平淡地说,自己叫言如青。 颜筠谦听到这名,愣了。 他从未听仙君说过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但他之前知道得得并不光彩。只因他如做贼一样看了姻缘簿,才得知了二人的关系。 如青,如青,言如青。 不管放在心里默念多少遍,每每想起,他心上还是会泛起一阵异样的心悸。 颜筠谦还没想好要如何报复仙君。于是他暂时把恨意藏在心里,听陌生的凡人仙君向自己介绍他普通的名字,睡前向自己叙说他寡淡的身世,在沐浴后为他擦干湿润的头发。 他们仿佛真的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一个在雨夜救了人,一个在雨夜被人救了,于是素不相识的两人在一起生活,也谈不上报答不报答,就这样共同度过了一段恬静平稳的时光。 那破药铺子只有一张床,于是言如青就打地铺睡在地上,把唯一的床挪出来给颜筠谦睡。 颜筠谦睡在床上看向地铺上那人时究竟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记得自己下了床,帮那人掖好了被角。 直到此时,他尚还能欺骗自己说,这是仙君予以别人的施舍,就和以前一样。 再后来,世人愚昧寻求成仙之道,他以保护为由,理所应当地把凡人仙君和自己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他坚信,一切仍旧只是他的执念作祟,毕竟他最初的奢望就是能一直待在仙君身边。 因为相由心生,所以他与颜筠谦原身的容貌相差甚远。那所谓的三皇子要开坛做法时他只觉得好笑,他实在是闲得无聊,想多添点乐子才愿意陪这些凡人闹一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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