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身上的天尊灵压覆盖了整个别院,凭稚景作为精怪的修为,也止步于此了。 “无妨。”言如青眼睫微垂。 他的心思在这夏夜冷得如冰,万物过眼成空,再没什么值得他放在心上、落在眼里了。 “师父!”墨砚见言如青转身要走,抬起胳膊用爪子勾住了言如青的袖口,急切地问:“您非见丹白师弟不可么……您一定要自刎才能收回仙力吗?” 墨砚知道,师父是想收回仙力后就把师弟一同押回仙界。 “好了,墨池。”言如青语重心长道,“你近来频频心浮毛燥,要谨记平心静气才利你修行。” 墨砚喵了一声,把头垂了下去。 言如青唤了它在人间的凡名。 不是墨砚,而是墨池。 真不可思议,决定要养这黑猫的时候,言如青还一无所知。 墨砚这一世的姓名是颜筠谦起的,曾为太清天尊坐骑的猫儿忘记了原名,成了没有开智的猫儿。顶着新的名字,跟在师父和师弟身边平淡地过了很久很久。 言如青目若点漆,在这夜中如星宿般含着微光。却一脸平静地说出了残忍的话:“墨砚,如若不出意外,这就是身为凡人的「我」与你的最后一面。” 取回仙力后,肉身将逝终腐,归于天地自然,身为凡人的言如青就彻底被抹去了。 言如青轻轻推下墨砚的爪子,侧目看向稚景,道:“墨砚就拜托你了。” “言公子所托,晚辈自当从命。”稚景箍着墨砚的臂膀稍稍收紧了些,看似眉眼弯弯,实则狭长的狐眼中完全失了笑意。 他滞了滞,左手开扇,扇面呈出一副枯竹水墨,略显萧瑟。扇骨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银色的粗针便弹了出来。 银光寒峭,针剑锋利,只需刺入脖颈中便可一击致命。 言如青身上一直藏着暗毒傍身,见稚景执意要给明器,还是伸手将发簪粗细的扇针藏入了束起的墨发中。 “即便我久未归来,也不要贸然行动。” 言如青伸手抚上朱红漆的大门,凉风微起,他踏过了别院的门槛,音求渺远如出世谪仙,平静道,“无论缘起如何,结果仍在我掌握之中。” 他和颜筠谦彼此互相欺骗隐瞒,梦醒时分鲜血淋漓,却不可否认,也算有过一段让人留恋不舍的幸福时光。 别院里照常点了赤红的灯烛,烛光晃晃,喜庆典雅。言如青目之所及,院落中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低头去瞥,落眼中只有骇心动目。地上都是熟悉之人的面孔,言如青没有仔细去辨,脚步滞了片刻,发觉也没有必要去辨了。 院落内血肉横生,血流漂杵—— 每个人都只留下了头,没有下身。 那些人早上还活生生的,如今眼瞳都彻底涣散,临了,惨白的脸上还挂着惊恐的惧意。 众人肉身俱毁,脖颈以下全被搅和得血肉模糊不分你我,筋骨寸断,连森森白骨都被折断,无异于被人千刀万剐般的凌迟。 青年背影单薄却挺拔如竹,孤身走在充斥着血腥与尸臭的深宅里。 每走一步,都有粘稠暗红的血拉扯着言如青的双腿,阻止他前行。 余光中,血肉飞溅在绿竹与桂叶上,牵肠挂肚般滴滴嗒嗒,顺着树干蜿蜒流下,彻底没入了土里,回归平静。 宛如抽仙骨一般惨烈,仿佛置身于人间炼狱。 一切景象都被青年尽收眼中,他脸上却并未出现动容之色。 天道无亲,太清天尊失了仙力,空有怜悯别人但是慈心,没有垂青别人的本事。 连身为凡人的他自己都难逃一死,又如何去怜悯旁人呢? 微光攀上言如青全身,他那间屋子透出灯烛的光亮。长门大敞,两道水绿的纱帘起伏,干净清靓,在这血肉筑的别院里维持着一贯的恬淡温馨。只等他走进来,如往常般投入爱人的怀抱之中。 言如青无声地踏过门槛,淡然地看着面前那人。 少年坐在言如青的书案前,还如谪仙般纤尘不染,仿佛只是坐等爱人归来,闲来无事在案前摆弄了一整日。 他穿着最常穿的月白衣裳,头上系着他与言如青结契定情的粗麻发带,就如最初。 他们共枕同眠多日,互为倚仗到今。回过神来,不过是单纯的少年前世被谁迷了眼睛,这一世又以这种方式报复回来。 可笑的是,究竟谁是谁的孽,谁是谁的障,现在已然分不清。 纯粹的少年并不急于抬头,他正专心致志于眼前之事。颜筠谦握着一块往缘镜的碎片紧紧捏在手心,锋利的碎片边缘割破了肌肤,鲜血顺着掌纹蜿蜒流下,一颗一颗滴落在赏鱼的瓷缸里。 血珠洇开融入净水中,一滴接着一滴,激起涟漪圈圈。到后来,水面都透着脂粉色,惊散一片游鱼。 颜筠谦后来又觉得无趣了,把不安分的游鱼全部从浮叶下揪起,起初温柔地捧在手心里,最后毫无征兆地一条一条地揉了个粉碎。 言如青冷着眉眼,淡然地漠视着面前的少年。两世记忆相叠,他沉默了良久,平静地唤了一声—— “丹白。” 这是言如青亲赐他的名,是言如青予以他仙身的证明,亦是言如青将他推入苦难的开端。 “仙君,你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 颜筠谦笑了起来,露出森白的犬齿。少年一双澄澈的眼瞳红如丹火,还如从前那般流露出了最纯粹的感情。 他语气一如往常,仿佛只是在打趣说些俏皮话,“仙君想对我说什么?让我猜猜,「不是仙君,是师父。」对吧?” 只要他一直叫错称呼,便可多得一份天尊的青睐。 “别唤我师父。”言如青别开眼,淡漠道,“我座下没有你这样的徒儿。” 他自诩不是好师父,但也从未教过颜筠谦滥杀无辜,欺师灭祖。 颜筠谦对上言如青的目光,并不恼火,自顾自地轻松道:“我从来不肯叫你师父,只愿意叫你仙君。我那时候总爱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落在你眼中就能变得特殊些。” 言如青平静地看着颜筠谦,额上的神印失了光泽,人却淡漠如初。 颜筠谦仿佛在叙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人的故事,笑晏晏地说:“有时我在天池旁会坐上两三夜,最后都快和那些仙气都融为一体了。等了那么许久,就是为了远远地看你一眼。 藏书阁的每本书脊我都抚摸过,你不想见我的日子里,我已经仔细看掉了大半。我没有别的事可做,看书便是这无趣时日中唯一的消遣。 你一定不知道。我看了那么多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你要见我时,无论你问什么,我都能答得上来个大概。 还有……仙君让我吃浊丹时,我已经隐约察觉到那丹药不对劲了。只因为是你递来的,我也不多想,就这样吃了下去。”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伸手抚了抚自己精致的脸皮,拧了拧又掐了掐,浑然察觉不到痛似的,“多亏了那浊丹,为被天罚劈得仙身全毁,只能下凡借了下颜筠谦的身子……谁知相由心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言如青淡漠道:“你可知你强占凡人之躯又逆天改命,天理不容。” 颜筠谦嗤笑一声,随即捧腹大笑了起来,上前一步诘问言如青:“我逆天改命,天理不容?哈哈哈哈哈……仙君明明是自然化身,却做着违背自然、逆天改命的事。我犯了错,理应受罚,可这一切始末,都是因为是你执意要把我炼成回魂丹!” 言如青仍未用正眼看他,冷漠地说:“所以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利用我、戏愚我、欺瞒我。这就是你想要的报复?” “当然不是!”颜筠谦伸手握住了言如青的手腕,一如师徒二人前世在云顶天桥的对峙,力道之大,让言如青根本挣脱不开。 少年轻声道,“我要的,远不止于此。” “我费尽了所有力气,花光了所有运气,处心积虑才站到了您面前。” 颜筠谦勾了勾嘴角,眼瞳如宝石般莹红,扯下了最后一点伪装,一字一句地说,“仙君不是一直相信命中注定么?可惜这一切全都是我蓄谋已久。” 少年借着握住手腕的力气顺势粗暴地摁住言如青的肩,笑着将他压在冰凉的檀木书案上。 言如青吃痛,仅凭凡人之躯不能挣脱仙力分毫,连胛骨都被那人捏得发出轻响。 颜筠谦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爱意,少年顶着一张如同孽障的皮囊,透出的爱意如初雪般柔软,笑道:“从和如青的相遇开始,就没有一步是凑巧。” 即便言如青早已知晓,真正从颜筠谦口中听到真相,心上仍微微一颤,泛起淡淡的酸涩与苦楚。 言如青垂着眼睫呵斥一声:“孽障。” 他到底于心不忍,说罢就抬眸去看,一眼撞入少年红如丹火的眼瞳中。 “孽障?您说是那便是吧。反正……我是您不需要的姻缘。”少年轻声说,眼里的落寞转瞬即逝,似是对过去的什么释了怀。 不多时,颜筠谦见言如青不挣扎反抗,脸上又扬起了纯真的笑,一惯用舌尖顶了顶犬齿,凑到言如青耳边缓缓道:“仙君,这是您亲手布下的局,怨不得我。” 思绪蹁跹,言如青恍惚想起那日。姻缘簿书页翻飞,少年手中紧握的红线飞上他的腕,字字落下如潇潇雨歇,无意一瞥,赫然写着他与他的名。 此时微弱的烛光只能攀上颜筠谦半张脸,还有半边被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明明嘴角处依旧是微微勾起,却感觉不到他有分毫笑意。 “使些手段让如青爱我,就不是爱了么?” 他只是反过来利用了仙君布下的局,仅此而已。 颜筠谦单纯又残忍,把曾经的甜蜜都在言如青眼前撕了个粉碎,血淋淋地捧了上来。 言如青别开眼,冷冷道:“再爱也容不得爱人欺瞒哄骗。 既然一开始就从未真过,这份情意里,又谈何真心相待。” 颜筠谦真正被戳到了心中最痛处,忽而蹙着眉梢发狠道:“我是真心爱着如青,如青也是真心爱我的……这具身子,这个人,都是我的!” 原是他什么都没有,真正拥有过的只有言如青的爱意。 所以为何连他唯一拥有的东西,都会被仙君夺去? 他眼瞳红地几乎要淌下血来,只听“嘶啦”一声,言如青身上青绿的外袍就被彻底撕扯了下来。几片破布被颜筠谦随手丢落在地上,少年鬓发散乱,顾不得整理,低头便吻了下去。 “如青与我……是道侣。”少年还在笑,可只看眉眼竟像是要落泪,“如青是,是我的……” 烛火微燃,檀木的书案又硬又冷,上覆着一件云锦青绿的绸缎,在这清冷的夏夜吱嘎吱嘎地晃动作响,毫无章法可言。再后来,墨宝砚台、书法古籍乒乒乓乓地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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