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武既然可以为了自己的前路牺牲幼子,颜筠谦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不再炼丹。父不仁在先,又怎能怪子不义。 颜筠谦早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老皇帝一死,事情败露就会被颜武发现。受不受罚两说,做了就等于变了相的要与侯府决裂,颜筠谦失去了自身最大的筹码,与颜武再也不可能维系着浮于表面的父子情谊了。 颜筠谦垂下眼帘。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还要虚与委蛇什么? 言如青问他,“害怕吗?” “如青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好怕的?”颜筠谦轻松惬意地看着欢腾的游鱼,笑道,“从前没得选,如今有得选了。” 凤鸾这一年的五月初春并不好过。 先皇驾崩并未立遗诏,立君之事匆匆敲定。新帝登基背靠三皇子的人脉权利,却并未处决或安置曾被议储的三皇子,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就连白事也只是走了个过场并未服国丧,上朝三日提及最多的甚至是选秀之事,接着又言说要大兴科举,只看学识墨水,不涨官员举荐之风。 听起来尚好,可这三日的早朝简直身如炼狱。 颜策和就连提起早朝时背后都在发凉,若不是幼弟不知事理问他,他根本就不愿提及,连想起都觉得坐立不安。 仅仅三日早朝,这位新帝就斩决了大小官员约百余人。 根本无人敢驳斥约管这位暴君,三皇子党派也无人跳出来上折子,太后更是对前朝之事充耳不闻,甚至有意帮衬,一时间朝堂全都人心惶惶。 颜策和迟疑了片刻,坐在颜筠谦身边也失了些爽朗。他倍感心力憔悴,哑着嗓子开口,“爹入宫几天了也没个消息,更有甚者说新帝立威,接下来亦要处置侯府。” 颜筠谦在桌下偷偷捏了捏言如青的掌心。抬头直言道,“爹本来就是江湖骗子,在先帝那般得了那么多好,就算没个好下场也没什么好怨的。新帝这般快刀斩乱麻,兴许也未必是坏事。” 颜策和哑口无言,道:“或许吧。爹自己做的龌龊事怕是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之前又那般糊涂,提议把你送入宫去……我实在不敢苟同。” 颜筠谦笑笑,为了此事颜策和还与颜武翻了脸。他这三哥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性子竟然没有沾染到颜武的分毫精细狡猾,为人刚正不阿到不像话,又善待弟妹又孝顺母亲,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再者,新帝似乎有意为之,并未处置斩决官员的亲眷。”颜筠谦若有所思道,“三哥身上也有一官半职,若是爹因为做的腌臜事受罚了,娘和六哥还得指望您养家糊口呢。” 言如青抿了抿唇,听颜筠谦把自己排脱在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我既身为侯府长子,真罚下来也脱不了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甘愿领罚,毫无怨言。只求能保全母亲和众弟……”颜策和连抚琴一曲的兴致都全无,手臂撑在琴弦上泛出阵阵杂音,“我真的已经对爹失望透顶。” 颜筠谦还欲说什么,听到颜策和转而又说,“谦儿,我不知为何爹总是对你弃如敝履,又以修养为名字把你丢在别院不闻不顾。 你不肯原谅他、怨他也是应当的。” “没什么怨不怨的。”颜筠谦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已经不怨了。” 言如青恰好别开了眼,没瞧见颜筠谦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透着嘲弄和讥讽。 水面如镜,游鱼兀然惊动,顶开一片浮叶。涟漪圈圈,缓缓拨开水面,搅散了本被映衬得俊秀精致的脸孔。 怨是不怨、恨是不恨,只有问本人才作数吧? 是夜。漏尽更阑,颜筠谦睡眼惺忪,是被人推醒的。 窗外墨黑一片不见半点天光,无星无月,春寒的冷又瞬间席卷而来,难受得众人心里都在发寒,惧意如细丝绕上心头,惊觉时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佩兰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毕恭毕敬地唤他,“少爷,侯爷请您去书房议事。”
第六十八章 、颜筠谦「上」 正直子丑交替时,圆月当空,夜深人静,颜筠谦推开了书房的门。 仆从全都规规矩矩地候在屋外,连佩兰也不敢抬头看他,只进去通报了颜武一声便退了下去。 颜筠谦揉揉眼,好像还带着才起床的困倦,一步踏入书房时人还在站着打盹。 他咔哒一声合上了长门,迷迷糊糊间,自然地在门的边梃处轻扣划拉了几下,似是画下了什么,几缕柔白的云雾在指尖流动,缓缓地覆盖住了门缝。 屋内一时静得出奇,他转身看向站在案前的颜武,单纯道:“爹这个时辰找我,为的什么事?” 颜武看着颜筠谦,一言不发。 他的脸色极差,不知在何等的担惊受怕中度过了这些时日,胡须乱糟糟的不见整理,连两颊都瘦消得凹陷了下去,浑不见之前小人得志的精明得意。 新帝上位摆明了就是要清算前朝,却迟迟不对侯府下手,这出猫捉老鼠的戏码足矣把颜武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更何况颜武问心有愧。 颜武绕过案桌走到颜筠谦跟前,衣摆扯到了墨宝文书,霎时墨迹泼洒,笔墨纸砚哗啦啦落了一地,一时陷入了死寂。他沉默了半晌,开口时犹豫踟蹰不定,“谦儿……他,他到底在哪里?” 颜筠谦连愣都没愣,似是猜到了颜武要问,摆摆手笑道:“爹怎么问出这般莫名其妙的话来?我这不是活生生地站在您面前吗?” “不……”颜武与面前这人对视都觉得心中惊惧不已,只得吐出一个不字。 不可能,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颜武的眼珠都在不受控制地乱颤,他打一开始就不相信面前这个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颜筠谦的少年。哪怕记忆习惯相同,可这人的体型、容貌、声音、气质、脾性……根本没有一点有原来那个颜筠谦的影子。 但他还是把这个假的“颜筠谦”留在了侯府里,一方面是为了安抚侯府与圣上的心绪,更是因为── “因为「回魂丹」其实是移魂术。哪怕「颜筠谦」死了,他的魂魄还是会续到老皇帝身上。” “颜筠谦”蹲下身,一双含笑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世人的丑恶心思,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替颜武说完了。 颜武额上冷汗直冒,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瘫软在了地上,像濒死的鱼那般做着无谓的地挣扎,胸口似被千斤顽石挤压着,呼吸不得、呼救无门。 颜筠谦暂不理会颜武,稍许垂下了眼帘。 他不得已,又一次欺骗了言如青。 移魂术既是始于回魂丹的邪门歪道,那就并非是从中作梗、改改药方子就能解决的东西。 一生二,二生三,其本质不在每月服用下的丹药,而是炼丹之人与服丹之人的寿数早在第一次服用丹药后就产生了关联。 换言之,根本不可能出现老皇帝死了,而颜筠谦还活着的情况! 颜筠谦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颜武一眼,显然并不在意自己被识破。 “求求阁下救我侯府!求求阁下告知我谦儿的下落!”颜武心里到小九九转得飞快,高声道。 老皇帝死了,颜筠谦不知所踪。侯府没落就近在眼前,而颜武又没有旁的办法能讨新帝欢心,真正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如若能把谁推出去做替死鬼…… 颜武见屋外无人响应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对着面前的颜筠谦一味地告饶祈求。他回过神来,眼中除了恐惧以外仍闪过一丝精光,“如今侯府地位岌岌可危,阁下既取代了谦儿的位置,想必也不能置身事外……” “我自然会护好侯府的。可是……你这是在威胁我吗?”颜筠笑嘻嘻地问。 猝不及防地,月靴一脚蹬开颜武的身子,少年单手凶狠地拽起颜武的头,痛得男人面色红里发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回荡在宽敞的书房里,迫切地想有人来制止这一场惨无人道的折磨,奇怪的是却无一声能传到外面去。 颜筠谦故作疑惑道:“真奇怪,你分明亲手把自己儿子的阳寿赠予别人了,为何这种时刻还表现得如同慈父一般? 也是,不寻着能被自己利用的人,你又如何再获荣华富贵呢。” 颜武开始还能含糊地说出几个连不成句的字词,又连连叫唤屋外的护卫仆从,见始终无人回应,恼得目眦尽裂,后来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哎呀,叫人可不行。家丑不可外扬,我是为了侯府好,你利用幼子阳寿炼丹献给皇上的事,当然不能被外人知晓了去。” 颜筠谦嘴上说的好听,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力气大到几乎要把颜武的头皮都扯下来,屋内的惨叫声啥时间愈演愈烈。颜筠谦玩得尽兴了,从袖中抽落出一瓶药粉,拔开塞,一点不客气地尽数灌入了颜武口中。 药粉四散,颜武虐待似地被人摁着头颅往檀木的桌角上重重地一砸,咬紧牙关吞咽了下去。偏生这个“颜筠谦”又懂得分寸,颜武只有额头摔在在了木面上,其中的痛楚旁人尚不能领会,偏生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外伤与血迹。 这药效甚快,颜武疼得满地打滚,只觉得掏心挖肺之痛莫过于此,喉口犹有千百只毒虫噬爬,头颅昏沉欲裂、躯体似有火烧,还不如一剑解决了他来得痛快利索。 颜筠谦饶有兴致地看着颜武,仿佛天生就是蚕食他人痛苦为生的孽种。 众人皆以为表象不可轻信,以为顶着妖冶皮相的人深扒开会是多么真诚无辜。他也确实无辜,毕竟他是那么地真诚待人,真诚到谨遵“相由心生”,从没有一日遮掩过与这张脸孔一样相得益彰的本性。 “新帝若是看到你发疯宛如痴儿,想必也不会为难侯府了。既然舍了你一个便可保侯府一家,何乐而不为呢?” 颜筠谦愉快地笑出了声,贴心地补充道,“你大可放心,我尚有良知,舍不得看到兄弟丧父、母亲丧夫。这药效甚缓,先是多疑多思、幻觉不断,还有段时日才会彻底痴傻。届时众人都当你是做坏事遭天谴得了报应,家道中落,无需再多惩处,这条性命自然也能保下来了。” “至于原来的「颜筠谦」,他自然是……” 回应他的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其中的凄厉无一声能透书房虚掩的长门,最后声响动愈发小了。 颜筠谦咧嘴露出两颗尖锐的犬牙,居高临下地看着颜武。少年单纯,单纯到不抱恨意,单纯到惟剩下了残忍与顽劣,一双眼眸如鸽血般艳红透亮,笑吟吟地道—— “被我吃了。”
第六十九章 、颜筠谦「下」 颜筠谦死在了去年六月十七的雨夜。 夏雨山林又逢漏夜,不免让人觉得凄清寂寥,更何况此处不知为何被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实在惨不忍睹。 林竹清风也难其中的掩杀戮之气,目之所及到处尸横遍野,只能听得人之哀嚎、马之嘶鸣,血水与泥水混杂在一起,宛若溪河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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