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似有一瞬讶异,用指腹轻轻捻了捻压在枕下的粗布发带,一言不发。 降香胆子真的愈发小了,再经不起吓。她晚膳时摸了摸颜筠谦的额,烫得说什么都不敢让他下床。 佩兰又严谨地照着太医院开的方子熬了药粥,让降香伺候着一勺一勺灌下去,颜筠谦吃得满嘴里只剩下苦味。最后耐着性子喝了半碗,舌头都麻了半边。 颜筠谦还在想法子拒绝剩下的半碗,心里算算正是时候了。 他还在和降香周璇着,恰巧屋外佩兰的通报来得及时:“少爷,少国师来探望您。”
第四十三章 、初察情意 季玉卿坐在轮椅上,乌苍推着他缓缓前行。身后跟着的仆从抱着几个箱匣,箱大物小,堆叠着竟都到了那人的下巴处,只露出一双风轻云淡的眼。 颜筠谦眼前一亮。 他并未起身,苦着脸示意身边的降香把那难以下咽的药粥倒了,又让她去备壶好茶相迎。 “咳咳……不必了,我还要去为陛下观星。”季玉卿虚弱地摇摇头,“多谢小少爷美意,我与乌苍先行一步。” “少国师也要多保重身体。”颜筠谦并不挽留,唤来佩兰送季玉卿出宫苑。 “我来的匆忙,送来的物什也杂乱,咳咳……就让他帮衬着一同理吧。” 言毕,乌苍推着季玉卿出屋,那木轮“嘎吱嘎吱”地滚动起来,随行的仆从却寸步不移,仍抱着箱匣站在原地。 降香刚托着木案回来,上前要去帮衬着搬些,却被颜筠谦制止了:“降香,你下去吧。” 降香比不得佩兰能拿主意:“可是……” “去吧。” 降香最后缩头低低地应了声是,把长门阖了个严实。 那仆从也没闲着,手脚麻利地把长久端着的箱匣放在地上,默默俯身,看似准备整理。 颜筠谦一双澄黑的眼瞳紧盯着他,揭下额上的帕子稍微发出了些响动。他双手攥皱了被角,最后还是怯生生地先开了口:“……师父。”这一声连嗓子都是暗哑的。 他猜到了师父定会想法子来看他,本来心里兜了底,可真真见到了却还是不一样的。 他既得忍着心里一腔重逢的雀跃和高兴,又得拿捏着身上伤痛显现出来的尺度──怕多一分要让言如青担心,怕少一分又装得不像了。 这会儿时光紧迫得像抢来似的,怎会舍得不和言如青讲话。 “你还发着热?”言如青坐到颜筠谦床沿处,见他脸上还攀着两团酡红,伸手撩开他额前的发,微凉的手背轻轻贴了上去,还是有些烫手,免不得要关切道,“太医配的药可服下了?” “服下了,已经好多了。” 毕竟这伤来的可是不明不白。 言如青拿起一旁浸在盥盆里的帕子,托在手上竟都微微发温,想来颜筠谦身上的热还是烧得厉害。 倒不是颜筠谦要佯作心虚,如今见言如青为他心急了,难得生出几丝内疚:“不碍事的。” “你莫要骗我。”言如青冷下一张面孔,以为颜筠谦又是为了宽慰他才说的这话,最后眉头微松,又是一道悠长的叹息。 多少次了、多少次了! 颜筠谦每每说无碍,每每都出事。两人相识至今一年未到,这位小少爷招致的杀身之祸接连不断,伤得也一回比一回更重。 旁人都是惜命怕死的,知道摊上阴命就更要捂着阳寿过日子了。偏生摊上颜筠谦胆大,仿佛比神仙还硬气,怕是妖魔见了他都得跪下来磕三个头拜一拜。 “我,我……”颜筠谦自知理亏,又余热未退,脑袋确实还昏沉着不算清醒。他以为言如青要走,情急之下就稀里糊涂地探上身去抓言如青的手腕。 言如青怕推搡到颜筠谦的伤口,只得往后微仰,不料迷糊的少爷真就忘了松手,最后也被连带着往前一趴,半跪着压上言如青胸腹。 他胸口兀然一沉,心也沈了下来。这情形太过熟稔,引人遐想,便是言如青最想忘却的那个梦…… 梦到底是梦,经不住细究。 颜筠谦必定不似那般荒唐轻浮── 小少爷连忙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撑起身子,迅速坐了起来,“师父可有磕着哪儿么?” “无妨,恰好有被褥垫着。” 颜筠谦又意在自证请白,小声道:“我没有骗师父,身上真的已经不烫了。” 言如青不信邪,揉了揉他的手心,方才握他手腕时分明还是湿烫的,这会儿摸起来却干燥又温暖,全然没有了发热的迹象。 可颜筠谦两颊还顶着两抹绯红,言如青凑近了些,用手背贴在那张俊俏的脸上,仍旧烫得不像话。 “真的不难受了?” “不……” 颜筠谦话都没讲全,额上就传来了些许温热。言如青捧着他的脸往前微微送了些,两人额贴着额,一呼一吸都那么明显,回过神来,鼻尖都险些碰到一起去了。 太近了,近到打了颜筠谦一个措手不及。 知晓颜筠谦确实不发热了,言如青才算安心下来。松了手却发现小少爷脸上的热意还没退下,就这一会儿反而蔓延得满脸都是,整个人都白里透着粉,最后还得用湿冷的帕子敷着。 明明难得见上一面,但相顾无言,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如今伤势复发,不如我还是搬来与你一起住?”言如青良久才发问一句,眉眼仍柔和不下来,眉头紧锁。 颜筠谦表面上拒绝得干脆:“宫里人多眼杂,规矩也多,不比侯府自在。 师父实在不必为我来这里吃苦。” 颜筠谦心里自然是好一阵心花怒放,他何尝不想天天缠着言如青。只是宫里确实不便,他一个人应付老皇帝倒真觉得无所谓,他从不在意皮囊,出卖些色相、被多看两眼也不觉得如何。 他可是学着必应娘娘那样发了慈悲的,只让当今圣上受了些不痛不痒的轻伤。 不过若是这种事儿要放在言如青身上,他就拿捏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 再者,如今稚景几乎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对言如青那边自然松懈一些── 稚景在监视他,其实他也在控制稚景的行踪。 起码他在宫中这段时日,稚景无法引导言如青去见必应娘娘。 “可你的伤……”言如青掀开颜筠谦的里衣,暗褐干涸的血渍凝在纱布上,说上一句惨烈也不为过。 “如今皇上伤重,我留在宫里也没用……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让我回侯府了。”颜筠谦不以为意地笑笑,“届时又要拜托师父照顾我了。” 言如青不语,算是默许。 若是这种照顾,他只盼望再也不要有了。 可颜筠谦什么时候出宫还尚未可知。只要皇帝不松口,这磨人心智的龙楼凤阙就足以围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直到生死永隔。 颜筠谦心思细腻,猜得出言如青心中所念,玩笑似的说道:“倘若这伤养好了还未肯放我出宫,我便不留了。” 言如青知道颜筠谦说的不是玩笑话,只是不知他要如何才能出宫。 外头咳嗽声由远及近,落入耳中却清晰。轮椅“嘎吱嘎吱”地来了,大抵停在了游廊前,紧接着是乌苍的一声叫唤:“理好了便出来吧,是时候回国师府了。” “那我去了。书信不可断,每日的信札我都会……”言如青起身,手臂又是一滞。 颜筠谦伸出两指拉住了言如青的衣袖,抬眸时眼里是毫不掩饰地留恋与不舍,睫毛扑闪,眸子湿漉漉地被蒙上一层薄薄的氤氲水汽。 仍是说不清的情绪──言如青看不透彻,少年眼里星星点点,明镜般透亮好看,至始至终都只能映出言如青一人,向来如此。从前不在意,如今竟莫名觉得热烈又暧昧,一时叫言如青乱了心神。 “师父,等我。”
第四十四章 、与君相知 颜筠谦一双眼永远灵动,笑起来便流露出对言如青毫不掩饰的敬慕。 无需再言,一份情意全蕴在眼里,纯粹如皎皎兮明月,热烈如灼灼兮艳阳,星斗阑干尽显其中,细腻地描摹勾勒出言如青的身形。 明眸似镜而非镜,细看其中,只有言如青。 是了,除了言如青,仿佛其他人在颜筠谦心里都只是无可留恋的陪衬,全部浮于表面,一笔带过。 他说,“师父,等我。” 言如青忽而开始细想这话的意思。 他自然盼望颜筠谦出宫,可筠谦究竟要他等的是什么? 等他出来了,两人还不是同往常一样过活,一个回候府,一个开药铺。 这话颜筠谦说过多回,小少爷每每都猜准了言如青会应他,总是点头半含笑着道一句“我等你回来”。 唯有这一次,言如青什么都没应。 哪怕明知颜筠谦还有话要说,他仍这般无情地把衣袖从颜筠谦指节中抽出,甚至不敢侧目多看少年一眼。 言如青极少这样对颜筠谦。 他怎会不知自己总是言不由衷——凡事沾上颜筠谦的,他就没有一回不心软。 口口声声说要走,自相识后就从未离去;暗自发誓说不救,最后还是舍身作陪;早早应允说不来,却还是乔装打扮入宫见这位小少爷。 当真有人能心软如此么? 除非不是心软,是…… 师父?”颜筠谦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带着些疑惑与不解。小少爷安好的那只手垂落了下去,迟迟不敢再探身上前去抓言如青的衣袖,“我……” 言如青什么都不敢想,甚至顾不得搪塞颜筠谦一句“得空再来看你”,最后一言不发、逃也似的离去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药铺的,也不记得路上又与季玉卿讲了什么。 那一句句师父在他脑中根深蒂固,振聋发聩,也叫他自惭形秽。 言如青连关店收作药材时都觉得力不从心,回首望向那一叠厚厚的信笺,颜筠谦一字一句地写,他一字一句地回,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心境变化,如今琢磨着都变了味道。 究竟是筠谦对他……还是他多虑了,误会了少年这份纯粹的情谊? 亦或是他对筠谦……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其实一切情谊都有迹可循,只是他不想认,也不愿认。 沐浴更衣后也无心睡去,夜间晚风微凉,月上树梢,言如青独自坐在后屋的小院中,本该让人心静不少,却难得在他脸上烙下了如同微醺后的薄红。 许是颜筠谦把身上的热过给了他,许是今夜沐浴时水太烫,许是今夜本就算不得凉爽,凉风习习,吹不散一身的躁意。 归根结底只能怨他、怨他做了那般难以启齿的悖德之梦。 黄粱一梦,犹如一笔横插在两人之间,笔杆轻轻捅破了两人面前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笔尖挥毫泼墨,恰好模糊了这份被言如青分得渭泾分明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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