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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明道：“这是观思道长，这位是周驰少侠。这二人是与我同行的。” 刘青闻颔首，疏离地道：“久闻盟主大名。” 我也欲开口，却被刘青闻捏了捏手腕。他手冷，二指环着我的手腕，像是一弯冰冷的银镯子。我只好噤声。 “周少侠名为哪个字？是‘迟日江山丽’的‘迟’，还是……” 不知为何，张盟主好奇我的“驰”字是哪个“驰”起来。张揽霞眯着眼，问得十分诚恳与好奇。我唇翕动一下，最终还是没答他。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马儿驰骋的‘驰’。” 穆小公子答。 张盟主扶着形状优美的胡须，道：“好名字！少侠看着沉默寡言，名字倒是潇洒英气。” 我眉毛一拧。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哑巴。” 我侧头去看，见刘青闻不知从哪儿抱来一柄拂尘，此时微垂着头，二指修长捋着雪白的须子。背上那柄木剑的浅黄剑穗轻轻晃动，像此时我振动的内心。 怎么就变哑巴了呢？下一次，会不会说我是瞎子？这种自己不能做主的感受包裹着我，我的喉咙似乎被不知名的双手掐着。是的，我可以是哑巴。我可以是瞎子。我甚至可以不是人，毕竟没人把我当人看。 张盟主闻此，慌忙低头向我抱拳致歉。 我摆了摆手，心里却还没把此事揭篇。像是折叠过的宣纸，再次展开时却无论如何也抚不平褶皱了。我也是如此，今日穆刘二人折，去日的花雪山庄折。立在此间的我，是谁都可以亵玩的物什吗？ 神游天际的我忽然被抓住了手。那只手温热，唐菖蒲红的袖口下有一串金丝红绳绕着莹白皓腕。我呼吸一顿；而对方滚烫的指腹搭在我手腕间，贴着我的脉络。被触及的脉管一起一伏，是我的心在颤动。 还未待我缓过神来，便听见清越的少年音色响在耳畔。 “走吧，阿驰。” 张府的陈设与穆府对比起来逊色不少，只是普通的府苑样式。我们三人一人一间厢房，都在东边儿院里，挨在一块。 刘青闻今日沉默得可怖。不是神祇对世人不闻不问的默，不是僧侣道士虔诚寡言的默，是潜伏暗色里扭曲蛇虫的默。这名为刘青闻的蛇虫似乎早已蛰过我的皮肉，我眉间抽搐一下，感知到无由来的刺痛。 带路的仆从已经走了。我三人立在房门前，未免显得呆傻。 穆小少爷似乎想说点什么，而刘青闻半敛眼眸立在风中。长夏时节，风热乎乎的，吹得一缕头发黏在我出过汗的额头上。谁要陪他们在这儿杵着，我要去屋里乘凉了。所以我先打破了诡异的沉静，道了一句：“我住这间。”然后我便跨步入内，不理会身后二人的反应。 屋内陈设简单，但五脏俱全。我坐上木凳子，摸着冰冰凉凉的扶手。本以为可以好好歇息时，一道人影闪进来。我看着他顺手关上的门，心中有些发怵。 “不管你愿不愿意以后带着幕篱，都再带个人皮面具为好。” 刘青闻拿着一张半透明的物什，点漆般的眸子盯着我。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刘青闻便像得了应的狗，很快地上前两步，摘下幕篱，把我的脸捧起来。他动作好轻，像是抬起一朵杏花。杏花是很脆弱的花，抖动两下就会落下几片花瓣。我不是杏花。但他这种珍视的动作又让我心中有些说不明的情绪。 那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被他冰凉的手指摁着，一点一点贴合上我的面孔。 “这是用人皮做的吗？”我轻轻问道，怕惊扰他的动作。 “自然不是。” “澹台策，武林大会以后，你便和我走吧。” 刘青闻眸如沉沉夜色，凝重又认真。 面具正好此时完全贴合上了我的脸，它不知是什么做的，竟一点儿也不闷。顶着它出门，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带着面具。就像是只有我知道我不是澹台策。 鬼使神差下，我点了点头。 “好，你带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当然是骗他的话，也是骗我自己的话。我身上还有花雪山庄的蛊，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 久等...
第16章 我说完那句话后，屋内似乎静止下来。这道士难道不该欣喜若狂么？可刘青闻只是沉默地看着我走向屋子里的梳妆台。 镜中人是完全难以与澹台策联系起来的相貌，平平无奇，至多可以说是“清秀”。我对新面孔感到很好奇，弯下身子去仔细瞧，又用手去摸。竟真的难以瞧出来！我继续研究着这层物什的构造，头也不回地道：“既带着人皮面具，那我明日便不戴斗笠了。带着反而招摇。” “你看起来很是欣喜？”道士的语气没有起伏。 “那自然！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街上了，谁不乐呵？” 我转头，鼻尖却差点撞上某个人的胸膛。他怎么离我这样近……我隐约闻见他身上幽幽檀香，忆起某日的荒唐淫事。这该死的登徒子，莫不是又要对我干什么吧？ 但他却板着脸侧过头了，看着竟有股诡异的羞赧劲儿…… 刘青闻半垂着眸子，棕色的眼睫颤了颤，那张浅色的唇也开了又合：“我走了，你早日歇息。明日带你出去逛这儿的街市。” 我点了点头。我们虽一路波折，却还算得上是提早抵达。还有三日，武林大会才会正式开始。三日……不长也不短，但我心中仍有来路不明的忧虑。本届武林大会怕是不太平。 一夜难眠。将要闭眼时，大腿上的子蛊发作起来。我疼得龇牙咧嘴，解下亵裤去看，果然见到那浅红的纹样。那纹像是冰裂杯上的线条，毫无章法又牵扯在一块。如今趁了烛火去看，倒也还能看出朵莲花的样儿。 澹台策总算是记起我这个替死鬼了。我被疼得出了一阵汗，发丝黏在脸颊上，贴身的里衣也贴着背。疼至少证明我还活着。澹台策如若记得我，那么每月一次的药也定不会忘记吧？疼得眼前重了影，我只好分散思绪，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敷上了人皮面具。侧头向窗外树荫，晨光熹微透过细碎叶片。浓绿之下，恍惚一点白十分亮眼。我眯眼看去，发现树下伫立的是那所谓的“观思道长”。 刘青闻就站在那里闭目养神似的微仰着一张仙人玉面，抱着那把蒲草镇寻到的桃木剑。那剑未饮血开封，温和圆润，衬着他倒是云淡风轻。我不清楚他是何时来的，又为何驻足在那颗榆树下。但我终究还是举步上前。 “小策起得早，我们去外头吃些热食？” 大概是我踩在草地上发出的细碎声响惊动了他，谪仙般的道士缓缓睁开眼，牵起嘴角，那柔和目光不可思议地把他周身的冷冽庄重消散。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他，迎着那双在光下呈浅棕色的眸子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的，总觉得他这样子的痴迷让人难以置信。那似水波溺溺的视线似乎是一层结了薄冰的池塘，我是缘冰求鲤的孩童，天真得过了分，不知那冰有多脆，又有多薄。 出了盟主的宅邸，我们走到街市。起早摆摊的除了卖朝食的小贩，还有卖菜的小贩。那些绿油油的叶菜带着露水，看着喜人。包子铺白茫茫的水汽升得很高，刚炸好的油果子香气袭人。我偏头看刘白骨精，他正好转头看我，无波无澜，似在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摇头。但他仍问：“你可是有想吃的？” “吃包子吧。不过你这次可带足了钱？不会如上次那样吧。” 我不知为何有了与他调笑的勇气，笑吟吟地开口。 我的反应似乎在刘青闻意料之外，他微微愣神，倒比之前柔和眉目时更平易近人。 过去在花雪山庄，我很少吃到包子。朝食大多啜的是粥，左右也不过再多几碟配着用的可口小菜。如若作为点心，那包子便更难拿出手了。红杏干事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澹台策还不是忽冷忽热，而是持续的“冷”。 我们那时关系的破冰，就源于一个包子。 采月一次下山时带了几个包子给我。我记得它们是菌菇青菜馅的。包子皮松软带着面食特有的香，里面的馅儿虽全是素，但胜在微甜鲜美。我正吃了两个，剩下一只时，澹台策不情不愿地来给我送他的起居册。那册子关乎重大事宜，经手的人少，往往负责将它递交给我的除了采月，便是澹台策本人。在那日之前，他都是叩了暗室上的门板几声，放下册子便走的。 那日却不同，他直接挪动了机关，利落地跳了下来。澹台策冷冷瞥了我一眼，又快速扫了四周景象，便不再动作。他矜傲地抬着下巴，似乎在等我先发话。 我剩下一只包子是因为用过了午食后再连吃两只包子已有些撑了。再来是因包子来之不易，不愿囫囵吞枣，想留着晚上再细细品尝。 不知为何，那时的我竟问澹台策要不要吃包子。 澹台策竟也舍脸大利了我，不过却没正面回答。 “好吃吗？” 我想也未想，连连点头。 “你不吃，让我吃？” 我迟疑一下，又在澹台策的凝视中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笑起来，走过来拿走了那只素包子，大口咬下。 我们那场延续颇久的冷战就因为他那一抹笑无声结束了。 “牛肉包子，新鲜出笼的牛肉包子！两位客官，你们可要买几个尝尝滋味？” 小贩的叫卖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刘青闻付清了铜板，将油纸裹着的一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递给我。青州习武之人多，民风豪迈，包子也比凤池的大个。这只牛肉包子有我大半只手掌大。面皮有点发黄，一口咬下还有温热的肉汁溢出在唇齿间。牛肉尝起来甜咸酥软，汁浓味厚。 我吃完一个，刘青闻又递给我一个。在张口咬下的同时，我侧头看他，却发现白骨精的嘴角干干净净，手上也没别的油纸。他没吃包子，还把他那份给我了？ “有这么好吃吗？” 刘青闻这时倒是没之前那股唬人的含情脉脉，细长眉目只是平淡地盯着我。 我咽下嘴里的那口包子，道：“好吃。你怎么不吃？” 他没应我，只是怔怔盯着我，似在失神。 我忖度片刻，对着包子摊子的摊主开了口：“再给我一个包子。” 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我递到道士眼前。 刘青闻大概是被这大面积的白色晃到眼了，回过神来看我。此时的他刚从发呆里缓过来，给我的感觉又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的端方冷峻。瘦削却宽阔的肩膀背着剑，他本人也像剑一样。是被剑鞘包裹的锐刃，虽见不着锋光，仍唬人。不过碎玉如梭，今日他背上的剑已由名满天下的清音剑换作了未开锋的木剑。我一下又回到了被他掐着脖子的那个午后，冷汗悄悄浸透了背部的衣服，心中对他的恐惧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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