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还有事?” “方才。”谢流庭顿了顿,眉眼中隐约透出些沉郁之色,但似乎并非是对着他的。 “是孤语气不好。” “王妃莫要介意,孤……” 男人垂眸,发出一声低叹。 “孤往后不会了。” 桑岚脸上露出些意外的神情,这人说的话其实不重,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个地位尊崇的王爷,完全没有必要这般低声下气地同他道歉。 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闻言,男人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的目光在桑岚的脸颊停顿片刻,继而缓缓抿直了薄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张口时,却只道出一声轻叹。 “今早进宫辛苦,王妃定是累了,休息吧。” “王爷慢走。” 桑岚环袖掬了一礼,这一次,他站在门口,目送着谢流庭走出院门后才缓缓后退阖上了房门。 而谢流庭在离开桑岚的寝院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独自站在院墙之外,半倚着墙,难得任凭思绪肆意纷飞。 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敏锐太小心。 好不容易让对方放松些警惕,但是经过这么一次风吹草动,对方才探出来一点的爪子恐怕又要收回去了。 但是—— 谢流庭抬手抚上心口,那里像是被沉重的沼泽所包裹,分明没有任何病痛的折磨,却莫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交织着沉闷的酸涩以及欢欣的喜悦的情感,自桑岚到来的那一天就无声而缓慢地席卷了他。 他隐隐能够察觉到,如若他继续放纵这种感情发展下去,恐怕会迎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或许,最终被淹没在那其中也说不定。 * 夏暑匆匆降临,池塘里的游鱼似乎失去了往日里的活力,一整日都沉在池底不理人。 而桑岚虽不惧寒,却相当怕热。 大晟地处中原,虽领土辽阔,但皇城所在却不若漠北那般不时会有八方迭起的风涌来,因而极易催生出闷热之感。 唯一的解暑方式除了偶尔吹起的凉风以及降雨,便是取冰放于室内制冷。 自从暑日到来之后,凌释每日都会派人前去彧王府府窖取冰,再遣人一日数次地送到桑岚的寝院中。 因此,桑岚平日无事时竟是连院门也不想出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内,无聊时看看话本,或是听灼华讲讲从王府下人那听来的八卦。 “哐啷。” 冰块被搅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桑岚的视线从手里端着的酸梅汤转移到一旁放置着的冰鉴上。 那里面装着的冰是刚刚换过的,而上一块冰被取出时才融了近三分之二。 ——这么用冰,怎么说都有些过于奢侈了。 桑岚曾在漠北时就听闻冰块在大晟属于稀罕之物,虽然每位王爷都有隶属于自己王府的府窖,但其中藏冰量亦有一定的限额。 然而这些时日来他院中冰块的用量,都快抵得上整个王府的用冰量了。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预感,桑岚让灼清去询问了凌释,而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心生复杂。 据凌释所言,由于彧王体寒,往年彧王府并不怎么用冰,是以谢流庭往年都会自请将王府的份例归入宫中,是今年未免王妃暑热难受,才特意向炆帝请示恢复了用冰的份额。 据说炆帝不仅欣然应允,甚至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还特意为彧王府多拨了些额外的用量。 灼清回报这事时满脸的欲言又止,连带着桑岚也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他忽地发觉,虽然一直抱着同对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想法,但实际上,自打来到王府之后,他就一直在受到某个男人的照拂。 对方的关照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远超他所能想到的范畴。 偏生每次都能做到让他拒绝不了。 就算是之前特意说生分的话,也像是被谢流庭所刻意忽视了一般。 而那日分别之后,不知这人又做了些什么,皇后再也没有召他入宫,也并未派人来向他追问纳妾一事,而这件事似乎也被所有人而刻意忽略,就这样不了了之。 ——究竟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些事。 说是做戏也绝不可能,平心而论,若是他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成亲,至多能做到与对方相敬如宾,尽到应尽的责任,断不能如谢流庭这般大事小事都为他思虑周到,恍若他们彼此之间不是迫于压力成婚的陌生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桑岚连忙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了出去。 ——这什么见鬼的想法,怕不是被热昏了头。 他抬手招来一旁候着的灼清,让他去向凌释说清楚不必再如此派人铺张浪费地往他这送冰。 然而良久后等来的回复却是不出意料的婉拒。 “凌总管的原话是——这是王爷的嘱咐,小人不敢随意更改。况且……”灼清顿了顿,才复说道:“王爷愿意关照王妃,小人乐见其成,还望王妃莫要拒绝,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意。” 桑岚一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自己去找他说。” 说着,就想要起身。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灼清心里清楚,见此,她连忙微微屈身拂手拦了一下桑岚的动作,低声道:“殿下,凌总管还特意嘱咐,彧王殿下今日忙于公务……可能无法接待您。” 桑岚一顿。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但是出于某种直觉,他能隐约感觉到——谢流庭在刻意地躲他。 而他之所以能够察觉,皆因自那日分别之后数日,两人虽同处王府之中,但却从未再次碰过面。先前纵使是不常主动交往,但偶尔也会在廊上或是庭院中碰面,碰见时也会交谈两句。 但这段时日,却是连偶遇都不曾有过了。 而凌释此言,分明就是有人提前嘱咐好的。 近日局势平稳,也不曾听闻朝堂有什么要事,怎的这人反倒表现得要比往常忙碌许多。 “罢了。” 桑岚坐回原位,捧起先前放在一旁的话本继续读起来。 * 王府庭院中,夏花悄然盛放,清风长送,月色寂寥。 白日里天气太热,也唯有在夜晚时,桑岚愿意踏出院门出来走走。 趁着无人,桑岚拾了颗细小的石子,半蹲着轻巧地一甩手就往眼前的荷花池里抛去。 夜半子时,院中没有点灯,但桑岚视力极佳,他着眼看去—— 石子破开平静的水面,飞快地弹跳着掠出一道平直的长线,最后撞上了池壁,“咚”地一声坠入了池底。 “还好。”桑岚完全蹲下身子,抬眸望向远处,低声自言自语:“看来技术还没退步。” “就是可惜,池子太小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星光洒落,微风撩起少年垂落在胸前的发,像是有仙人附在他耳畔为他讲述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蹲着吹了会儿夜风,桑岚看着池中随风摇曳的半开红荷,被压抑了许久的好动心一点点地从黑夜中伸出触角。 这么晚了,而且他就偷采一支,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桑岚一面思索着,一面顺从心意向着最近处的一支已经染上了颓意的荷花伸出了手。 “咔嚓。” 花取到手,大抵是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桑岚难得生出了些做贼心虚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久违的、一点点属于少年人肆意的快乐。 正打算携花站起身,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多日未见的深邃眼眸。 幽暗、沉静,像是潜伏在黑暗中悄然睁眼的猛兽。 桑岚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忘了他正踩在池塘的边缘,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身体止不住地后仰。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踩空的同时就反应过来,急急运起轻功,踩空的足跟正欲往水面借力一点—— 谢流庭却反应比他更快。 男人骤然俯身下来,手臂横过他的腰线,紧接着牢牢圈住他的腰身,毫不费力地将他往岸上的方向一拉。 不过瞬息之间,桑岚便稳稳地站在了平地上。 唇瓣蹭上一小片温凉的肌肤,直到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桑岚才反应过来,继而浑身一僵。 夏日里穿得既少又薄,桑岚毫无阻碍地就能感受到紧抱着他的人身体的温度。 像是被一大块柔韧的、裹着锦布的冰所紧拥着,让桑岚无意识贴近蹭了蹭。 ——好舒服! 空气凝滞一瞬,紧接着,耳畔忽地响起一声闷笑。 “看来王妃无事,那孤就放心了。” 桑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股热气顿时从底部涌了上来,蒸得他自脖颈到耳廓处都染上一层在黑暗中也相当惹眼的绯色。 “抱、抱歉!” 桑岚略一使力从谢流庭怀中退了出来,仓促地屈身想要行礼,却被人稳稳地托住手肘止住了动作。 “王妃不必拘礼。” “……是。”桑岚一顿,直起身来,目光微微偏移开来,“方才……多谢王爷。” 谢流庭听闻只是笑了笑:“是孤该说抱歉才对——孤吓到王妃了。” 桑岚摇了摇头,微微平复下心底的耻意,这才开口:“王爷何时来的?” “不过刚来。” 谢流庭抬手不经意地理了理领口,指腹轻轻蹭过脖颈上曾贴过那处红泽的那片肌肤,目光落在桑岚手中的那只红荷上。 其实他早就来了,伴着透亮的月光,看见“少女”微微俯下身,先是自言自语地玩石子,又偷着去摘水中的荷花。 “既是要摘,怎么尽是要挑这快开败了的花?” 桑岚顺着谢流庭的目光垂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花枝,有些不自在地将之往身后藏了藏,“我……反正这花都要谢了,不若让开得正好的留在池里,还能装点一番院中的景象。” “原来如此。” 谢流庭点点头温声应了,继而缓步越过桑岚身侧,向着他身后的荷花池走去。 流水被拨动以及枝叶折断的声音响起,桑岚回头看去,正好对上送至眼前的那一捧还沾着水珠的莲蓬。 “……这是?” 桑岚心下讶然,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素来端方斯文的人也会同他一般做出这种事。 “不愿采花的话,便取果实好了。” 男人的语调低沉又温和,像是絮絮夏夜中浮起的长风,“莲子清甜,想来王妃会喜欢的。” “多谢王爷。” 桑岚伸手接过,思索一瞬,将那支背在身后的残荷递出,“那这花便当做回礼,请王爷收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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