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却认为卫岩此举十分高明。此案是告到常律寺去的,常律寺与梁京府协同查办,如今常律寺不认可梁京府的结论,这案子便一直卡在了梁京府这儿。卡得越久,声音越小,证据消失得越多,能让盛可亮和梁安崇背地活动的时间也就越长。 诸般事态,一一摆在靳岄面前。最近岑融不怎么过来找他说话,靳岄知道岑融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他管辖的吏部爆出了买官卖官传闻,朝堂上闹得轰轰烈烈,他也在追查。 岑融命他不必管吏部的事情,全部心力放在杨松儿一案即可。 “杨松儿一案,对我们来说最大的难处是常律寺与刑部里,没有我们的人。”靳岄沉吟,“或许是有的,但他们不敢露面。全凭岑融施压,于事无补。” 此时他正与陈霜、游君山夜游。四月春暮夏初,海棠花渐渐落尽,指头大的青杏挂在枝上,花瓣铺落满地,燕子溪成了一条软红的锦带。街坊院落中榴花处处,细柳招摇,莺燕稠鸣。南方的青杏樱桃已经沿街叫卖,桃子李子正是上市时节。 游君山惯常沉默,他总觉得这几日不够安宁,街面上蠢蠢欲动。靳岄没放在心上,陈霜向来与游君山不太对付,但在此事上却与游君山意见一致。无论何时,只要靳岄出门两人必定紧紧跟随。 信步走到清苏里,靳府门前又有卖灯的商贩,但再见不到杨松儿了。游君山买了一盏天灯,那小贩在灯上写了“其天朗朗,其日昭昭”八字。靳岄这回再看,忽然觉得诧异:“你们全都只写这八个字?” 小贩笑道:“那只会这八字,还能写啥?” 靳岄左右看看其他摊贩的字,愈发惊奇:“你们都摹了谁的字?怎么每个人写的天日昭昭,笔势、字法,全都一模一样?” 陈霜这才发现,街上四五个摊子,所有“天日昭昭”竟然都是一样的字。 “我们摹的是状元爷的字。”小贩告诉靳岄,靳明照战亡、靳家破败流放之后,第一个在靳府门前放灯写字的是前年的状元。 “刑部少司寇纪春明纪大人写得一手好字。”生意冷清,摊贩们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纪春明在靳府门前放了灯,但那字却不是写在灯上的:他拿着一柄大笔,扛了椅子,在靳府围墙外密密麻麻地,写了数百上千句“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写到最后,他将大笔一摔,跪在靳府门前磕了个响头,起身便走。 靳岄愣住了:“纪春明?” 这事情最后却有个啼笑皆非的结局:百姓纷纷来摹纪春明这八个字,梁京府接到报告,官差过来一看,满墙斑驳墨迹,当时又细细地下着春雨,路面淌满了黑水。梁京府十分愤怒,但又不好让纪春明处理,便找上了他姐姐。纪家瑶二姐拎着纪春明与常律寺少卿卫岩,三人冒雨洗的洗刷的刷,好不容易才把靳府外墙彻底弄干净。 “但这八个字,已经刻在梁京府百姓心里了。”小贩低声道,“靳小将军,你买灯么?我一分钱不收。” 靳岄也买了一盏,仍旧让小贩帮忙写字,给他数了四个铜板。 两盏天灯飘飘摇摇飞上天。春风中残余海棠花片四处纷飞,靳岄回头对陈霜笑道:“咱们再去找瑶二姐,看看补玉情况吧。” 三人穿街过巷,眼看就要走到瑶二姐铺子,陈霜忽然在道旁茶摊子上看到了喝茶的纪春明。 纪春明独自坐着,面前一壶茶一把扇,正竖着耳朵听茶摊的人说话。 茶摊里正议论着王百林和张令的案子。说话那人当日正是打算与王百林一同去北境做事的壮汉,把王百林当日如何等候、如何带众人去张令家拍门,说得活灵活现:“那时候天都暗了,正是吃晚饭时候。他拍了好几下门,一直喊呢,张令媳妇儿,张令在么,咱们可等了他一整天,怎的连影子都不见!” 纪春明忍不住插嘴:“他就一直在码头,从不曾离开过?” “拉屎放尿,总有个不在的时候。”壮汉道。 又有人说:“王百林这样的人,杀人何必自己动手。就算他不曾离开过,指不定早让别人把张令杀了,他倒落个清白。” 纪春明点点头,又道:“张令死前已经失踪多日,连他妻子也不知他身在何处。王百林会不知道这件事?明知张令不在家,却又带着你们去张令家拍门,不过是做戏给你们看罢了。” 壮汉不服气:“张令姘头家在何处,总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吧!王百林想找张令,除了去他家之外,还能往哪儿去?” 众人纷纷附和。纪春明脸色一整:“他敲门是如何喊的?” 壮汉:“张令媳妇儿,张令在么。” 纪春明:“他去找张令,又是大晚上的,怎么喊的是张令媳妇儿?” 众人一怔。 纪春明又道:“张口就喊媳妇儿,必知丈夫不在家。这等小伎俩,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人。” 靳岄在棚子外听着,此时忍不住微笑。棚内众人则面面相觑,渐渐地开始应和纪春明的说法。那壮汉脸上红了又白,当众被拂面子的羞惭让他在纪春明桌上一拍:“好你个书呆!说忒么多狗屁话,有混子用!你虚顶个刑部少司寇的名头,嚯,考上状元时,整条街都给你道贺,可也没见你有什么正经用处!你这样机灵警醒,怎么不见你去查办杨松儿这案?” 大汉越说越上头:“嘿,我倒想起来了,杨松儿这案子可不是刑部定案封卷的么!纪春明,你还有脸说话?!” 纪春明面皮涨红,几乎跳起来,手指着那大汉,憋了半天,骂出一句:“有辱斯文!” 大汉狂笑:“老子不稀罕你们那样儿的假斯文!” 他还要再骂,纪春明已起身拂袖,跌跌跄跄走出茶摊后回头吼一句:“我乃读书人,不同你一般见识!” 靳岄乐不可支。自从回来,陈霜还没见他这么高兴过。“跟上去不?”他问。 “当然。”靳岄已经当先跟了过去。 纪春明前行的方向确实是瑶二姐的铺子,但他尽挑小巷子走,边走边嘀咕着什么。靳岄三人走入巷中,靳岄回头对游君山说:“游大哥,你能回避一下么?你是行伍人,我怕吓着纪春明。你也看到了,他是怎样的书呆子。” 游君山:“我离远点儿,但我得护着你。” 他落在最后,与靳岄、陈霜拉开了距离。陈霜有些好奇:“纪春明会怕游君山?” “这倒不是。”靳岄低声道,“只是有些话,不便让游大哥听。” 两人紧赶慢赶,追上纪春明。靳岄开口喊他名字,纪春明狐疑回头,上下打量。 “纪大人,我是靳岄。”靳岄拱手行礼,“靳明照之子。” 纪春明脸上神色霎时变化,十分精彩。他嘿地一笑:“原来就是你……”话还没说完,他便向靳岄脸上狠狠唾去一口。 “割土丧国,你还有脸提靳明照将军的名字!”纪春明唾完立刻往后跳了一步,“你不配!” 靳岄抬手擦脸,踏前一步,袍袖一挥,“啪”地给了纪春明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有狼崽出场。
第70章 缠斗(3) 纪春明被这一个耳光扇得懵了,跌靠在墙上,捂着脸,目光茫然。陈霜抬腿要踹他,纪春明吓得慌了:“你、你有、有辱斯文!” 他实在是没回过神来。从没有人扇过他耳光,靳岄这一巴掌又脆又狠,把纪春明打得晕头转向。 “身为朝廷命官,跟寻常百姓讨论案情,说服不了别人,反倒与百姓起争执。”靳岄开口,“该打。” 纪春明一张脸渐渐发红,嚅嗫着,不说话。 “身为读书人,面对质疑,连正经道理都说不利索,你还是个状元,文采只能落在纸面上是么?”靳岄又道,“你口拙齿讷,学问不精,该打。” 纪春明总算挤出一句话:“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身为刑部少司寇,你明知此案可疑,明知查案过程重重艰阻,明知它牵连甚广,你不想办法去追查,不与常律寺协作挖出背后隐情,甚至只在街头小摊发议论,不去追究杨松儿与民间私贷之间联系,”靳岄语速飞快,“该打。” 纪春明终于放下了手。他面上仍有几分怔愣,但目光已经渐渐变化,紧盯靳岄。 “听闻‘其天朗朗,其日昭昭’这八个字,你曾在靳府墙上写了千百遍。”靳岄道,“你身为景仰靳明照的大瑀百姓,身为命官,面对靳明照蒙受的冤屈不言不语,反倒对诋毁、污蔑我之言语深信不疑,不懂识别与质疑。”靳岄斩钉截铁,“你以为我跟着岑融回来,我是受到了什么庇佑?靳岄回到梁京,横竖不过朝廷风云的一枚棋子,身边可信之人只有如今身侧这一位而已。你饱读诗书,却不辨是非,如此愚蠢,该打。” 纪春明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他试图辩驳:“可是,可是盛大人他……” 靳岄已经转身走开,并不打算听他的辩白。陈霜紧紧跟着,游君山从巷口闪出,靳岄示意两人尽快离开。“我不过一通胡说,他回过神来,只怕还要再唾我一次。”靳岄笑道,“走吧,去瑶二姐店里瞧瞧。” 自从鹿头送到瑶二姐店里,靳岄隔三差五就去铺子里看补玉的进度。 鹿头碎片用老漆粘连后,已经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形状,只是裂痕清晰,无法掩饰。粘贴好的鹿头放在瓷碗中,放在柜子里阴干。这阴干过程需要十来日,十分长久。靳岄每每拜访,瑶二姐便打开柜子让他看看那鹿头,但不许他碰。 老漆阴干后,血玉上数道黑魆魆的痕迹。靳岄问瑶二姐这裂纹可否抹去,瑶二姐摇头。“裂过了便是裂过了,再怎么补也不能抹去痕迹。”瑶二姐总对他说,“但还有最后一道工序,至少不会丑。” 今夜再拜访瑶二姐,瑶二姐已将鹿头取出,手边一小碗磨成粉末的金箔。见靳岄来到,瑶二姐微微皱眉:“人太多。” 陈霜和游君山只得退到门口。靳岄在瑶二姐面前坐下,大气不敢喘一口。瑶二姐头也不抬,纤细手指拈着一支指头大的漆笔,正小心翼翼地沿鹿头上数根裂缝刷黏漆。她手极快,刷漆、撒金箔粉,一根裂缝处理完,立刻开始刷第二根裂缝。靳岄看得眼睛都不眨,只觉得瑶二姐这精细与用心,仿佛在做什么巧夺天工的东西。 鹿头上前后几条裂缝,一一都涂了金粉。瑶二姐将多余金粉用细毛笔拂去,拎起鹿头的系带让靳岄细看。烛光中,鹿头玉质温润,血玉的痕迹隐隐约约,两颗鹿眼睛一红一白。鹿头上数道金色裂痕,融融生光,宛如流水。 靳岄忍不住伸手去抓,瑶二姐却收了回去。“现在还不能碰。”她跟靳岄解释,“这鹿头还得悬在柜子里继续阴干,等三日后罩金完毕,这玩意儿就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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