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学精了,岑融一拿这些荤素不忌的话逗他,他就往别人那边滚。岑融出门不总是自己一人,他会带着宫人、侍从,也常常带上其他皇子帝姬。靳岄扎到别的人堆里,岑融就不好意思再胡闹,抓着酒杯嘿嘿地冲他笑。 靳岄记得,在岑融鲜少流露的真实时刻里,他曾有一次握着火把,看着火光里的靳岄说,你若不是靳将军的孩子就好了。 靳岄笑答:我若不是他的儿子,早被你祸害死了。 岑融大笑:“不至于!” “人臣之子,与注定要坐上天子宝座之人,不可称兄道弟,连当朋友也没资格。”靳岄告诉他,“三皇子以后大可不必再叫我出去吃酒,有我在,只会扰了你们的兴致。” 当时下着雪,火把燃烧,靳岄看到岑融脸上没了惯常的笑容。他不知岑融在想什么,但之后岑融没再拎他出门逛潘楼,再之后,他便来了北戎。靳岄在皇宫里盘桓的一个月里,他曾以为官家会来看自己,圣人会来看自己,最不济,那整日跑靳家敲门翻墙找他的岑融,也应该来看自己,问候一两声,或是送个别。 但都没有。他住的小院子里种着几株茶花,宫人说是三皇子种上的。靳岄有天晚上实在又怕又无聊,想家,想爹娘,干脆也一把火把茶花烧了,热烘烘地过了一晚。 贺兰砜听得仔细,揪住自己感兴趣的重点问个不停:“你小时候什么样?” 陈霜忍着笑,后退几步溜走了。靳岄:“……就普通小孩的样子。” “不可能。”贺兰砜说,“我要是看到小时候的你,我一定不舍得欺负。” 靳岄:“你傻了。” 贺兰砜:“阿瓦说的,我发疯了。” 靳岄忍不住笑起来。这哪里是该笑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前路未卜,重重危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笑。想跳到贺兰砜背上,想和他一块儿跑马,在风和大地间奔驰。 “你要和我同去碧山城么?”靳岄蹲在他身边问。 贺兰砜用一根木枝在泥地上写靳岄的名字,毫不犹豫:“当然。” “如果岑融在,我就把你介绍给他。” “怎样介绍?”贺兰砜说,“这样吧,就跟他说我是你的马儿,谁再欺负你,我一蹄子踹死他。” 靳岄怔怔看他。 “你是我的风鹿。”他轻声说,“你会驮着我,风不怕,雪不怕,世上什么地方都敢去。” 贺兰砜点点头,思忖之后又用力继续点头。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不说,只是笑。 对于那未卜的前程与重重危机,靳岄知道自己不害怕了。 贺兰砜想随靳岄一同去碧山城,他第二天便回蛮军军部报到,重新做起了云洲王的随令兵。他工作愈发勤力,对云洲王吩咐的事情二话不说便着力去做,做得妥当完美,云洲王一看到他就笑:“真努力啊,贺兰砜。” 贺兰砜:“带我去碧山城。” 云洲王挥挥手:“那你再帮我办两件事,我瞧瞧办得好不好。” 贺兰砜没得选择,咬牙又奔了出去。 如此忙忙碌碌,他也渐渐发现,碧山城之事令蛮军军部和北都气氛变得越来越奇特。人们得知北戎疆域即将扩大,满怀兴奋和不安:那些在北都城中生长的北戎人,大部分都没去过南方,更没靠近过列星江。城里流传着各种传说:等碧山盟签订,北戎的皮货就能大量卖到大瑀去,北戎人就能上列星江学造船。嗬!江,见过江么,这么长、这么宽的水,望不到头,箭根本射不过去——酒铺子里的行商口沫横飞地谈论着,但总被人嬉笑听过,无人相信。 贺兰砜一面相信靳岄的话,相信列星江的浩瀚无边,但他和其他人一样无法明白: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江?冬天不结冰,夏天会暴涨,星夜里上下都闪动星光,巨船破浪而行,拖动阔大的渔网……这太不可思议。 对靳岄要和云洲王一同去碧山城的突发情况,岳莲楼与贺兰金英压抑着对彼此的不满,认认真真讨论过几次。俩人都认为从碧山城逃离是不明智的:订盟期间,碧山城必定戒备森严,鸟雀难飞,何况一个人?而最佳时机应该是从碧山城订盟之后、返回北都的途中。 只要靳岄能脱队,他就有可能抵达英龙山脉,从朱夜指示的路径返回大瑀。 “我不要‘有可能’。”岳莲楼说,“我要你确保靳岄必须安全抵达英龙山脉。明夜堂的人会在英龙山脉接应……” “我没法保证。”贺兰金英说。 岳莲楼一把掀翻地图:“那还有什么好聊的。” 贺兰金英:“……想打架是么?” 贺兰砜和靳岄悄悄溜走了,留两人在房中争吵不休。岳莲楼与贺兰金英的关系在岳莲楼的画像传遍北都之后变得愈发恶劣。岳莲楼发现自己成为了驰望原天神的化身,十分惊奇,亲自执笔作画,将骑狼男子画得俊美异常,与自己一般无二,引来许多认识岳莲楼之人惊叹:原来岳莲楼就是天神化身。 这样的画贺兰金英是见一张撕一张。 这头商议未定,云洲王连夜来请,说是想跟靳岄秉烛夜谈。 贺兰砜同靳岄一块儿去了蛮军军部,阿瓦设了宴席,恭恭敬敬请靳岄落座。两人是要私谈,贺兰砜也被撵了出去,在屋外站了一晚上。屋内安静,时不时传出云洲王的笑声,相谈甚欢。 直到第二日,靳岄才离开军部。云洲王送他出门,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愧是小将军。” 他笑容亲切,但靳岄面上发冷,完全没有一丝笑意。 贺兰砜察觉他的异样,低头询问。 “云洲王有野心。”靳岄双手冰冷,像是受了惊吓,贺兰砜牵着他的手握在掌中,能察觉骨头细细地在发颤。 “他说了什么?” “说了许多、许多……此人不简单。”靳岄低声低沉,“他说寿者,无极限也,无边界也,无望无求,惟余焦灼也。” 贺兰砜:“我听不懂。” 靳岄紧紧盯着他,嘴唇蠕动:“意思是,对他来说,哲翁的命……太长久了。” *** 驰望原渐渐地越来越热了,五月的最后一日,云洲王的队伍从北都出发,与金羌使臣一同前往遥远的碧山城。靳岄也在队伍之中,贺兰金英身为北都将军,受哲翁委派,随行保护金羌使臣,贺兰砜则是云洲王的随令兵,侍行云洲王左右。 离开北都的时候,靳岄紧紧地抱了卓卓许久,久得让卓卓困惑。 “卓卓也去。”小姑娘在他怀里撒娇,“卓卓也想看大水。” 靳岄亲亲她的小脸,允诺道:“以后我一定带你去看列星江,坐最大的船,从碧山城一直往东去,直到出海。” 卓卓听得半懂不懂,总之是这次不会带她去的意思,顿时哭了起来。 阮不奇和陈霜在一旁哄着她,两人也都打点行装,做好了暗地里保护靳岄的准备。 靳岄心里隐隐有一个感觉,他再也不会回到北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破镜之前,还有糖的,不要怕啊大家!
第50章 回归 从北都前往碧山城,天气晴好日夜兼程,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 浩长的车队会穿过青鹿部落、烨台部落,经过萍洲、桑丹、乌伦等数个大城,最后才能抵达碧山城。 因云洲王阿瓦亲自率队,又有金羌使臣在列,队伍气势磅礴,旌旗招展,长长一列,纵贯驰望原。 盛夏的驰望原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牧人脱下了厚厚的羊毛外袍,穿起利落爽快的夏衣,骑马驯羊。途径青鹿部落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只奇特的队伍,一家五口人正驱赶着耳朵剪去了一小块的一百多匹羊,准备转场。 阿瓦停下询问。往年这个时候,牧人早就已经往南方转移牧场,不会有人在盛夏时分还在赶场。春天是接羔的时节,等羊羔、马羔、驼羔生下来,等羔子们趔趔趄趄学会走路,转场就应该开始,迟了会赶不上饲喂羊群和马群,也寻不到好的草场。 众人在驿站歇息,金羌使臣的队伍停在后院,靳岄仍旧没看到白霓,连喜将军的影子也没瞧见。他和贺兰砜陪着云洲王,同那一家人说话。 云洲王听了一会儿,扭头对靳岄笑道:“原来他们在照顾阿拜。” 靳岄:“什么是阿拜?” 贺兰砜跟他解释:“阿拜是会唱天歌的智者。烨台的阿苦剌爷爷就是阿拜。” 靳岄惊了:“阿苦剌懂看病,是巫者,居然还是阿拜?” 被称作“阿拜”的老人双眼浑浊,似乎蒙了层白虚虚的雾,看人时总要紧紧眯皱起眼睛,翕动鼻孔。靳岄不禁想起阿苦剌和大巫都曾在自己面前做过这样的动作:他们在嗅闻眼前人灵魂的味道。 阿拜没有居所,总是在驰望原上不停流浪。他们起初并不会唱天歌,其中许多人甚至不懂得北戎文字。或许是某天醒来,或许是某场大病痊愈,他们如同被驰望原天神点醒,忽然便懂得了唱那冗长、迟缓的天歌。 天歌是天神游历人间的记录。传说在许久许久之前,那时候没有北戎,没有大瑀,驰望原和血狼山也尚未被命名,天神骑着他忠诚高大的骏马巡视人间,无意中踏破妖魔的牢笼。妖魔趁隙出逃、肆虐人间,天神心中惭愧,真身化作七位神子降临草原,荡涤妖魔的虚影。 神子们骑鹿、骑狼、骑马,手握闪动金光的神器,刺入妖魔的胸口。有人始终坚贞,有人被妖魔的血玷污,成为妖魔的俘虏。妖魔走过的地方土地皲裂,身怀天神灵魂的少女赤足踏过黑色的枯槁土地,无穷无尽的春天从她足迹中生长出来;妖魔舔舐过的天穹裂开窟窿,雨雪终年不停,万物凋零,身怀天神灵魂的青年骑在巨狼背上,朝红色的月亮拉动金色长弓,漆黑利箭封闭了巨大的裂缝,星辰重新回到草原的天空。 天歌若要唱起来,十天十夜也唱不完,歌中有哭声,有欢呼,有日月星辰起升降落,云雨飘过大地,太阳是天神最后的眼睛。 这位阿拜当时晕倒在牧人的毡帐外,被这家人救活了。他年纪太大,无法在仍旧寒冷的春季上路,牧人尊重阿拜,便一直等到他身体恢复才带着羊群启程。阿拜告诉他们,虽然自己看不见驰望原,但他能闻到驰望原最好的草场在哪里,循着他手中木杖指示的方向去就行。 云洲王听得津津有味。阿拜还给他唱了一段天歌,靳岄呆站着倾听,他虽然一句话都听不懂,但那悠长的曲调总觉得似曾相识。 贺兰砜说,那是因为世间所有的歌都是由天神弹奏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天神的孩子,他觉得曲子似曾相识,定是因为在遥远的前前前世,他曾听到过。 “驰望原的人也相信前世后世吗?”靳岄问。 “信啊。阿苦剌爷爷老跟我们说这些事,但我不太听。前世后世,我现在记不住也不知道。”贺兰砜回忆阿苦剌的话,“每个人的前世都是注定的,我们是马,是羊羔子,是风驼,还可能是青蛙,鱼,或者一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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