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突然,雷师之忽然想起了他离开建良英、前往西北军任职时,建良英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道题目:若城池危在旦夕,而你的同伴身陷死局,你如何抉择? 他记得靳明照不假思索回答:先解城池困局,待城池解围,立刻援救。建良英又问:若一旦你分身援救,城池便再次陷入重围呢?靳明照又答:再解,再救。建良英被他气笑,拍桌低斥:二选一! 靳明照固执地不肯选:没有二选一,城池要保,同伴也要救。 建良英:你没有办法救。 靳明照:我有。我是靳明照。 雷师之记得建良英发了脾气,斥责靳明照不分轻重,靳明照当时看着自己说,子业若是身陷死局,师父你救不救?我知道你肯定救,反正我不会二选一,我都救。 雷师之不明白为何会在二十年后突然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他是有点儿唏嘘,也有点儿难受,但那些古怪的情绪很快就被吹走了,春风不解意,水痕生又无。 他也记得,自己并没有回答建良英这个问题。 *** “我倒是没想到,那喜将军和你阿爸还有这样一段渊源。”贺兰砜躺在屋瓦上,翘着腿,瓦蓝的天空中棉垛一样的云被风推着飘过。 靳岄教他吹《燕子三笑》,贺兰砜磕磕巴巴吹了一段儿便说累,他也就停了。 他托岳莲楼给白霓送了纸条报平安,岳莲楼等白霓看完纸条便将条子吃了,白霓在回给靳岄的纸条上说:这岳儿是个疯子。 岳莲楼从白霓那里听了许多雷师之和靳明照的事情,和靳岄这边两相一对照,自行做出判断:“爱而不得,情深成恨。哎呀,这事情我懂,我也一样。” 阮不奇冷笑:“你恨堂主?” 岳莲楼摇头:“是堂主爱我,也恨我。”他边说边笑,谁都不知他笑的什么。 靳岄没把岳莲楼的胡说八道放心上,一边擦着箫管一边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何爹爹不爱提起金羌的将军,现在我才懂,他是心里难受。建将军心里也难受,他俩一坐到一块儿,总要谈些唉声叹气的事情。要不是喜将军熟悉西北军的防务和白雀关地势,白雀关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子。” 屋瓦上静了片刻,贺兰砜说:“那喜将军怕吓到白霓,见她时总戴个面具,应当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靳岄:“谁知道呢。” 两人越聊越沮丧,贺兰砜干脆翻身爬起来,在靳岄脸上一吻:“不聊了,我们去跑马吧。” 靳岄却抓住他的手:“白霓被喜将军带到北都,喜将军之后是要去碧山城见证订盟的,白霓说不定也会去碧山城。我想见白霓,我想去碧山城……贺兰砜,你大哥,能帮忙吗?”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了门外的马嘶声。随即便有人敲动大门:“天君降旨——” 两人匆忙落地,来者竟然是云洲王阿瓦。 阿瓦许久没见贺兰砜,自然亲热,一见面就奔过来揽着他:“你这长假放得可真够久的,听说跟你大哥和解了?和解了那就回我身边当值啊!” 说完又看靳岄,笑眯眯地:“你好啊,靳岄。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可有想过我?” 贺兰砜把他推开:“什么旨?怎么是你来颁?” 阿瓦轻咳,托起手中金线绣成的天旨,看着靳岄笑道:“是给我小奴隶的旨,当然由我来颁。” 从南方归来的雁飞过了北都的天空,在贺兰砜和靳岄身上落下影子,转瞬即逝。靳岄跪在地上听旨,良久才抬起头:“我……我随你,去碧山?!” *** “北雁从南归,春草复又绿。北戎如今正是春天了啊。”碧山城城墙高耸,一张矮几搭在城墙上,遮阳的棚子四周悬挂镀金的银铃,声音清脆动听。矮几上摆着新茶,一老一少两人席地而坐,不时笑谈几声。 雁的影子掠过大瑀的土地、漫长的列星江,掠过城墙与棚子,滑向更北的远方。 “在城墙上喝茶,究竟有什么乐趣?”梁安崇捋了捋自己长及衣襟的白胡子,“三皇子可否与梁某说道说道?” “有故人在北方,想他了,便上来看看。”他身侧青年笑道,“也不必有什么乐趣,心里挂念一个人,挂念便已经是极大乐趣。想他此时做什么,穿什么,说什么,我能想上一天。” 梁安崇奇了:“这故人是谁?” 青年不答,只是看着远天。 梁安崇心头暗骂。仁正帝三皇子岑融长相与母亲惠妃极其相似,天生一副狐狸眼,成日挂着笑,城府极深,难辨真意。 梁安崇沉吟片刻,又问:“莫非是你那故人,向你建议把江北所有地界划归北戎?” “梁太师对此人有兴趣?”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如今朝中人才凋零,我日夜是心急如焚,不得安寝。”梁安崇低声道,“献策之人大胆果断,绝非凡俗夫子,梁某认为,可堪一用,可堪一用啊。” “有梁太师您这句话,我便安心了,有机会定向梁太师引荐。”岑融笑着举了举茶杯,笑意愈发种,“说不定……你也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岳莲楼:每天都在胡说八道。
第49章 启程(捉虫) 云洲王来时笑嘻嘻,离开时也是笑嘻嘻。他与贺兰砜只在门口产生了小小的冲突:他打算把靳岄接到蛮军军部去住。 贺兰砜自然是不允许的,阿瓦指了指靳岄:“他是云洲王的奴隶。” 贺兰砜盯着他:“他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阿瓦仰头大笑,又指着贺兰砜对靳岄说:“他为你发疯了。” 三人一番对谈,用的都是大瑀话,周围兵士没人听得懂,只诺诺站着。贺兰砜半步不退,坚决不允许云洲王带走靳岄。云洲王也不像是真心要与他们作对,垂首对靳岄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护卫。你可以不在蛮军军部住,但只要我云洲王想见你,你必须出现在我面前。不能逃脱,不能回什么烨台啊血狼山啊,听好了,哪儿都不能去,你只能留在北都。” 他离去之后,靳岄与贺兰砜默默交换了眼色。云洲王莫名其妙提到血狼山,两人心头惴惴: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但云洲王阿瓦的态度实在不是当下最紧迫的事情。靳岄被天君哲翁这道命令弄得晕头转向,独自在树下发了许久的呆。贺兰砜知道他在想事情,和阮不奇陪卓卓到一边儿玩去了,只有陈霜陪着靳岄,但也不说话。 碧山城是列星江以北的十二城之中距离大江最近的城池,拥有船队和码头。站在碧山城码头,可以直接看到对岸大瑀的诸般山岚雾霭,风波袭江渚,天地一色秋。 “为什么呢?”靳岄看着陈霜,却也没有真的看他,目光虚虚地落在陈霜脸上,嘴里反复咀嚼“为什么”。 他和陈霜站在一棵梅树下,花早开谢了,梅树枝子繁茂,绿叶成荫,树影摇荡着落在陈霜脸上,靳岄看着他发呆。良久后靳岄终于微微张口,恍然大悟:“我懂了。” 陈霜:“什么?” 靳岄笑了笑:“我不过一个工具而已,一个刺激大瑀的工具。昔日的靳明照将军留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在北戎当奴隶。真有趣。” 陈霜想了想:“大瑀来的人是梁安崇。” 靳岄点点头:“还有一位皇宫里的人。” 陈霜又问:“你觉得会是谁?” 贺兰砜见两人开始聊天,便大步走过来,靠近时正好听见靳岄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三皇子岑融。” “这又是谁?”贺兰砜问,“你讨厌的那个人?” “对。”靳岄沉吟道,“太子病逝后,朝中能竞争这一位置的仅有三皇子岑融。他年纪恰好,在北军里当过将领,懂得边境之事,母亲惠妃是官家宠爱的妃子,舅舅又是朝中重臣,支持他的人很多。他本人也十分机灵聪颖,做事妥妥当当,极为圆滑。” 贺兰砜只揪着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你为何讨厌他?” 靳岄脸色一沉,那张原本凝重的面庞上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幼稚:“岑融此人相当不要脸。若他这辈子闯过一百次祸,我至少也给他背了九十九次锅!” 身为靳明照儿子,靳岄五六岁时返回梁京后,结识宫中的皇子帝姬,勉勉强强算是朋友。太子是仁正帝长子,年纪比其他孩子都大,平时不大与他们玩在一块儿,岑融的大姐又已经出嫁,一帮孩子中,只有岑融最为年长,十一二岁年纪,初见靳岄便十分喜欢似的,撺掇靳岄喊他“哥哥”。 靳岄不明就里,懵懵地喊过几次,宫人听到了纷纷色变,流着冷汗劝他切勿僭越。靳岄后来才懂,岑融是故意设套让自己犯错。 他喜欢欺负靳岄,旁人看来不过是孩子间打闹的玩笑,但靳岄结结实实地哭过:宫里有一株漂亮的茶花,下雪时盛开,鲜红花盏承托银白雪沫,靳岄每次进宫都惦记着那花儿,下着雪也要站在花树前呆看许久。圣人见到了,笑嘻嘻揉他脸庞,说他是个没心眼的呆孩子。 岑融让他陪自己玩儿,靳岄不干。几日后再去,那茶花竟然不见了。原来是三皇子调皮,打翻宫灯把树给烧没了。靳岄眼里立刻落下泪来,一路哭着出宫回家。 他之后再不肯进宫,靳明照和岑静书便请来了西席先生,在家中设塾教他功课。不料因西席先生名气太大,渐渐的,朝中臣子将军们也把孩子送了过来,最终连皇子帝姬也纷纷过来凑热闹。靳岄不得不再次与岑融相处一室。 岑融知道自己惹了这粉雕玉琢的小孩生气,每天来都带一盆茶花,今日是琉璃盏,明天是凤吟森,一株株开得茂盛,喜气洋洋。靳岄别扭,称自己不再喜欢茶花,岑融一拍脑袋,开始给他送金狮子银貔貅。 岑静书劝靳岄算了,宫里成日金银珠宝地往靳家送,靳家哪怕不收,别人看着也不对劲。靳岄只好算了,两人继续和和气气相处。但岑融一出宫就坐不住,没几天便挖松了靳家后院的狗洞,带着一帮小孩溜到街上撵猫追狗,吃吃喝喝。 被责罚了,他便指着靳岄:是靳岄告诉我,那里有狗洞;是靳岄骗我,说买东西不需要给银两,掌柜认识他,他有面子;是靳岄教我,潘楼唱曲儿好听,鸡儿巷姑娘漂亮……等等等等。 靳岄口讷,往往等岑融把所有锅扣到自己身上,才结结巴巴说一句:我没有。 说得也小声,除了岑融没人听到。岑融回头看他,那张脸是委屈愤怒的,上挑的狐狸眼里却藏着狡黠的坏笑。 再长大一点,这些小把戏没用处了,岑融开始天天带靳岄上潘楼吃酒听曲。靳岄不喜欢酒,岑融总灌他喝一杯,等靳岄迷糊了,红着张脸呆坐一旁,他便捏靳岄的耳朵和脸:喜欢哪个姑娘,哥哥帮你把他叫过来。你睡过姑娘么?亲过么?摸过么?都没有?你这呆孩子,哥哥今儿就教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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