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颗红玉,靳岄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它色泽丰盈漂亮,无一丝瑕疵,通体润泽,形状圆整,是颗上好的血玉。二是因为,这玉初看像是嵌在颈上金环的吊坠中,但靠近细看,会发现它实际上陷在岳莲楼的皮肤里。 红玉似是落在他锁骨凹陷处的一滴新血。 岳莲楼指着颈上饰物,笑道:“这玩意儿我自己可取不下来。” 靳岄一愣,片刻才意识到,金圈绕颈,竟是为了掩盖环着脖子的一圈伤疤! “……你可怜我什么?”岳莲楼揉他冰冷的脸庞,盯着靳岄带了几分不忍与难过的的眼睛笑,“你啊,自己还未脱险,怎么总是记挂别人?我活得比你自在多了,不必可怜我。” 陈霜却补了一句:“当时情况确实挺险。” “好吧,确实,差点儿就死了。”岳莲楼假装打了个冷战,“我若是没了,你们只能认识岳鬼楼,岂不可惜?” 他开始一通乱说,手脚也不安分,一会儿揉揉靳岄的伤疤,一会儿戳戳陈霜的笑涡。陈霜平日对着靳岄倒是挺活泼的,但和岳莲楼呆在一块儿,他文静得像第二个靳岄。 “你每次见完堂主都这么高兴,真挺恶心的。”他说。 岳莲楼脸色一沉,装作不悦,拎着陈霜衣襟扭头对靳岄说:“你休息吧,我出去骂骂陈霜。” 两人仍旧从窗口滑出,悄无声息地攀上屋顶。岳莲楼问陈霜:“阮不奇在哪儿?” 陈霜:“……你又要做什么?” “她和你,一块儿骂。”岳莲楼脸上笑容全无,眸色冷酷,“她是不是又抬出自己那套‘静观其变’的说法?堂主说过,无论任何情况,保护靳岄为上,她是忘了,还是故意不听?” 两人低声交谈,朝卓卓卧房奔去。 第二日贺兰砜起床后,习惯性地往窗口矮榻看了一眼,之后才想起靳岄不在。他心情仍旧不好,叫醒卓卓时和妹妹吵了一架。到了后院看到阮不奇黑着一张脸在砍柴,贺兰砜情绪更糟:“靳岄呢?” 阮不奇不理他。卓卓从贺兰砜背上爬下,窜到阮不奇身边看她。贺兰砜在这儿呆得没意思,端着一碗油茶又走了出去。 阮不奇昨夜被岳莲楼狠狠训斥一顿,十分懊恼,劈柴的力气也没收,一刀下去木头完整裂成八瓣。 “我昨晚看到你跟陈霜说话了,还有一个很高的哥哥。”卓卓蹲在她身边说,“阮不奇,你会说话呀?” 阮不奇登时一愣,手里斧头不由得攥紧了。 在厨房偷吃东西的野猫浑身一悚,夹着尾巴贴墙角溜走。但卓卓丝毫没察觉阮不奇身上瞬间迸发的杀意,她搬了一块大木头放在阮不奇面前,邀功似的说:“这个给你砍。” 掂了掂手里的斧子,阮不奇决定不用它。她太擅长制造意外和处理意外了,这里是后院,让一个几岁的小姑娘遭遇不测,有太多工具可以使用。见血总是不好的。 不伤老弱妇孺,这是明夜堂七不杀令其中一条。但如今情况危急,阮不奇心想,若是堂主责怪下来,就推到岳莲楼身上,毕竟昨夜是岳莲楼反复提醒,一切以保护靳岄为上,所有事情都必须让步。 “你会说话,太好了。”卓卓蹲在她面前,很快乐地说,“以后浑答儿和都则再笑你,我们可以一起骂他们。我教你骂人的北戎话,你教我骂人的大瑀话,好不好?” 阮不奇:“……” 她松开手里斧头,张开手臂。卓卓知道这是要抱她出去玩的意思,立刻跳进阮不奇怀里。 “卓卓可以帮我保守秘密吗?”阮不奇小声说,“我的声音被天神收走了,昨天才还回来。你看到的那个好看的大哥哥,就是天神的化身。你要是把秘密告诉别人,他立刻就会把我声音收走。我有好多故事想告诉卓卓,没了声音,就说不了了。” 卓卓眼睛都亮了,拼命点头。 *** “阮不奇现在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坏?”贺兰砜说,“她天天带卓卓,我怕卓卓被教坏了。” 巴隆格尔一头雾水:“哦……但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贺兰砜:“……随便说说。” 巴隆格尔:“你去找靳岄啊,平时不都跟他聊这种废话么。”他正在鞣制熊皮,不太想搭理贺兰砜。 浑答儿得知贺兰砜阴差阳错救下的那个人居然是云洲王之后,隔三差五就拉着都则跑郊外去闲晃,希望自己也碰上这阴差阳错的“好事”。 贺兰砜实在找不到人说话,扔了拐杖,连蹦带跳,艰难爬上屋顶。他拿出怀中的狼镝,开始了每天一次的擦拭工作。纯白箭羽上的污血难以擦除,贺兰砜细细地用手指搓去羽毛上凝结的血粉。 他看着北都繁华街市,想起的却是烨台的草原。 烨台是北戎最南端的部落,也是最早迎接春天的部落。岁除之后没多久,雪就应该融化了,冰河解冻,宽阔草原一日比一日绿得快,小松林和大松林里更是渐渐热闹起来。 他发了一会儿愣,听见有人爬上来。 靳岄不声不响坐到他身边,和他一块儿看苍蓝色天空上随风飞快游走的云。 贺兰砜看到他左臂袍袖下露出半个奴隶印记。靳岄没有再把这伤痕裹起来。 箭羽上的污渍已经被搓光了,但染红的羽纤无法恢复原色。贺兰砜徒劳地搓弄它们,一言不发。 “听说天寿节要到了?”靳岄先开口,“天寿节有灯会吗?” 天寿节是北戎天君哲翁的生日,是北都人十分重视的日子。贺兰砜对这些节日向来没有兴趣,他没有回答。 等了一会儿,靳岄又开口:“浑答儿昨天从回心院带了一些蜜果子,你吃么?” 贺兰砜换一张布,擦拭狼镝黑色的箭身。 “狼镝和高辛箭挺像的。”靳岄又说,“我给你画一张高辛箭吧。” 贺兰砜终于开口。 “我会去找云洲王。”他说,“我会当云洲王的随令兵。” 靳岄愣住了:“你不必……” “不是为你,是为卓卓。”贺兰砜盯着街面上熙攘的人群,没看靳岄,“云洲王可以用你来威胁我,当然也可以用卓卓。” “噢……”靳岄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怎么回应。 “如果你回到了大瑀,你会想念北戎……”沉默许久后,贺兰砜忽然问,“或者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你们觉得先意识到自己感情的是谁?( ̄▽ ̄")
第26章 天寿(1) 这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靳岄低头掸去鞋面的浮尘。他思忖了很久,细细地想着自己会不会想念贺兰砜或者北戎。最后忽然想起,他应当考虑的,是怎样回答才不会让贺兰砜恼怒。 每次见到岳莲楼或是与陈霜谈起以后的安排,他总生出忧心忡忡之感。陈霜提醒他不能让贺兰砜气急,必须顺着贺兰砜的意思,保证贺兰砜在之后的行动中会做出对靳岄有利的事情。 他们认为欺骗贺兰砜是必然之事,靳岄三番二次回避,说明他善良过头以至于懦弱。 但唯有在现在这个问题上,靳岄并不想对贺兰砜有任何欺瞒。他知道贺兰砜是真心想听答案。 “我不知道。”靳岄说,“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大瑀。” “按云洲王的意思,我们若是帮他的忙,他会让你脱去奴籍。”贺兰砜想了想,又说,“但他不值得信任。我知道你在北戎过得不高兴……” 他顿了顿,低声说:“你不会想我。” 贺兰砜说得很肯定,靳岄一时间无言以对。直等到贺兰砜来来回回把手中的狼镝擦了十几遍,靳岄才开口:“获得自由的奴隶是长了翅膀的大鹰,我不想北戎,也不想你。” 贺兰砜把狼镝的箭尖轻轻磕在屋顶瓦片上,点了点头。他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这令靳岄心头有愈发强烈的惆怅。他按了按胸口,站起身,袍角被犹寒的春风吹开。 “我听巴隆格尔说,北戎的奴隶是走不出边界的。只要奴隶想逃,北戎的箭就会刺穿他们的心脏,就像你用狼镝杀死刺客一样。”他轻声问,“如果我真的逃回去,你会用北戎最锋利的箭射杀我吗?” 几乎没有一瞬犹豫,贺兰砜扭头看他。 “狼镝不攻击朋友,它只会刺穿敌人的心脏。”他斩钉截铁,仿佛起誓,“我永远不会把它对准你。” 靳岄怔怔站着。春风太冷了,他手脚是冰凉的,但胸中却像被贺兰砜点起了一团火,又暖又热。 *** 又过一日,贺兰砜果真去见了云洲王。 云洲王在王城中有自己的宫殿,但他平日多在军营中活动。驻守北都的军队有两支,其中一支便是云洲王率领的青鹿蛮军。 贺兰砜在蛮军军部等了一会儿,阿瓦风风火火冲进来,看到他便露出欢喜笑容:“你果然来了!” 他亲热地拥抱贺兰砜,满脸惊喜,仿佛贺兰砜来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贺兰砜脸上表情很淡:“我愿意当你的随令兵。” 阿瓦左右看看:“靳岄呢?” 贺兰砜不答,神情倨傲。阿瓦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起初是他掌握着靳岄命运,以此拿捏贺兰砜,但现在贺兰砜成了他的随令兵,变成了可以用贺兰砜拿捏靳岄甚至贺兰金英,这个小圈套带来的效果实在太过令他高兴,见不到靳岄也不算什么遗憾了。 他命人上茶上肉,接待贺兰砜好好吃了一顿,贺兰砜旁敲侧击问了半天,始终不知道自己这个随令兵要做什么。 “你难道还没想好如何安排我?” 阿瓦哈哈一笑:“吃饭!吃酒!” 贺兰砜酒量不错,但他在阿瓦面前敞不开怀抱。见他喝得客气,阿瓦便提起了贺兰金英:“你大哥酒量倒是不错的,我同他喝过酒。” 他似是闲聊,谈起了贺兰金英飞快晋升的秘密。 贺兰金英在此次南进战役之中,因处理果断而得到破格擢升,但不少人认为他是运气好。他之前在白雀关战役中从普通士兵升作百夫长,同样也被看做借了运气的功劳。 大瑀和金羌在白雀关鏖战,北戎旁观,做好了助战的准备。靳明照率领的西北军骁勇善战,一开始金羌并不能讨到什么好处,甚至连北戎旁观的军队也吃了点儿小亏。 率北戎军的是岐生部落的一位将军,一直看贺兰金英的狼瞳不顺眼。他率军后撤十里,却不允许贺兰金英随队后撤。贺兰金英不得不领着一支十人左右的小队,游走于大瑀和金羌的战场外围,搜集情报。 正在在这搜集情报的过程中,贺兰金英立了功:他发现西北军驻守的一处缺口,并把缺口位置告知金羌军,金羌军得以巧妙地进入封狐城内部,从后方打了靳明照一个措手不及。这次偷袭正是大瑀西北军大败的起点。 贺兰砜愣住了。他记得贺兰金英十分敬重靳明照,最后连靳明照的尸体也是贺兰金英收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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