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夫人捆了贺兰砜两日,不许他四处走动,为他仔仔细细清理干净伤洞中腐肉脓血。贺兰砜一直隐隐发烧,直到贝夫人出手清理才算好转。伤洞污物一旦清理,配合贝夫人独门药方,贺兰砜只觉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胳膊肩背活动起来也愈发利落。贝夫人自然不允许他参与此次活动:若是再被大雨淋湿,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但岳莲楼和章漠连连摇头:“我们是去救靳岄,贺兰砜不可能乖乖呆着。” 果不其然,刺杀炼药人原本仅安排阮不奇独自前去,贝夫人拎着药包四处寻找贺兰砜时,才发现连他也不见踪影。 阮不奇从来不觉得贺兰砜的伤势很重,她唯一担心的仅是贺兰砜会不会拖自己后腿。比如此刻,她看着贺兰砜拉弓,低声问:“能射准么?你肩背没问题?不耽误我杀人吧?” 贺兰砜:“能射准,没有问题。” 对常人来说难以消受的疼痛,于贺兰砜而言,尚在可忍耐范围内。他拉弓的手其实有几分颤抖,毕竟射杀目标与朝树梢发箭是完全不同的意义。药谷中的人似乎都有几分腿脚本事,若是不能一击即中,便麻烦了。 那年老炼药人对杀机毫无察觉。阮不奇得到贺兰砜的回答后俯低身体,悄无声息地前进,直至潜入谷中。一个炼药人正用木板等物遮盖药田,他蹲跪忙碌,风雨声频密,掩盖了阮不奇行动的细微声响。阮不奇手持短刀,忽然从后捂住炼药人嘴巴,双手把住他脑袋,飞快一拧脖子。炼药人头颈断裂,立刻软倒。阮不奇将他小心放倒在药田里,用短刀挑开他的衣裳。 腹部捆着十余个镂空木盒,木盒中簌簌有声,虫身蠕动。阮不奇忍着恶心,手起刀落,将木盒中蛊母一一刺死。 谷内药田分散各处,范围极大。阮不奇贴着药田边缘的驱虫药草而行,以这种方式接连刺杀几位干活的炼药人。 老炼药人终于察觉不妥。他经验丰富,抬头四望时顺手从颈上掏出哨子。 ——炼药人的虫哨十分厉害,药谷中哪怕看似一片平常,但也藏着无穷无尽的毒虫毒蛇,虫哨一旦吹响,你们便无处可逃。 贝夫人的话犹在耳畔,贺兰砜松开手指。狼镝破空射出! 虫哨已经放在炼药人唇边! 利箭疾飞而去,两层高辛铁打造的箭头锋锐不可抵挡。虫哨应声而碎,炼药人还未来得及把它吹响,击碎虫哨的黑箭刺入他口腔之中,去势凶猛凛冽,仿佛有人用大力狠命拉扯——当的一声,狼镝将那老翁死死钉在他身后的吊脚小楼上。 老人尚未断气。他啊啊呻吟,双手狠力扯开衣襟,霎时间数十个香木打造的木盒纷纷落地。盒盖落地松开,柔软爬虫与带翅飞虫登时得了自由,纷纷爬出、振翅。 阮不奇狠狠骂了一声:“混球蛋子,你还是没射准!” 她向来是不怕虫子的,但见到章漠被蛊虫害得生不如死,日夜痛苦煎熬,她也不禁起了畏怯之心,连退几步。 吊脚小楼上又蹿出几个黑衣炼药人,阮不奇看看地上蛊虫,又看楼上数人,咬牙抽出长鞭奋力一甩。楼上炼药人被它缠住双足,接连翻下楼来。贺兰砜站得高,看得十分清楚,楼中还有别的炼药人,正抓起虫哨、拎着蛊瓮要跑出来。 狼镝连珠般射出。肩背的疼痛让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黑箭愈发的准了,楼内三位炼药人心口中箭,瞬间断气。 贺兰砜急喘一口气,缓和背部烈痛。他再次搭弓,这回瞄准的是谷中正要朝阮不奇发动攻势的虫子。 “阮不奇!上来!”射出数枚箭之后,贺兰砜冲阮不奇大吼,“我要放鲛油了!” 阮不奇收鞭,跨过驱虫药草,飞快攀上山崖。回头再看时惊讶发现蛊虫没有追逐她,反而围在炼药人尸身周围,啃噬伤口。 贺兰砜扔出数个小瓶子,瓶子在雨中翻滚打转,朝药谷落下。阮不奇趴在湿漉漉的山崖上,手心脚底灌注内力,牢牢吸紧山壁,空着的另一只手抽出长鞭,打向空中的瓷瓶。 长鞭内嵌铁丝,铮然有声,击中瓷瓶后鞭尾回甩,铁与铁碰击,溅出火花。 空中轰地燃起一片大火!大火如烧着的云落入药谷之中。药谷已经积满浅水,鲛油不沉,迅速烧成一片。阮不奇回到贺兰砜身边时,身后药谷已是一片熊熊烈火。 “你在这儿等着,火灭之后再清理剩余的虫子。”贺兰砜把擒月弓与箭筒负在背上,“我去象宫。” 赤燕象宫内,竹叶被骤雨打得哗哗作响。靳岄放弃了纸伞,披一件兜帽长袍,带着几个士兵往象所走去。象所之中,圣象嘶吼痛呼的声音惨烈惊人。无数奉象使从象宫各处跑至象所,面面相觑,都是惊讶困惑。圣象脾性温顺,从未见过它们流露过如此可怖的声音。 “广仁王是怎么嘱咐你们的?”靳岄低声问身后士兵。 士兵便把不久前才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广仁王对小将军筹划之事一无所知。只是我等受广仁王派遣,誓死保护小将军安全。小将军脱离象宫后,我们便不再追随。” 象所中,数头圣象俯趴在地上,不断呕吐。它们吐出的东西恶臭难闻,尽是一团团的破絮状污物,仔细看去,那竟是无数纠缠虬结成团的细小虫子。 奉象使惊呼四蹿,岩罕与玉姜提着火油奔去,泼油、点火,一气呵成。 圣象吐出蛊虫,不住喘气,急急忙忙喝下水后又继续呕吐,吐出的东西渐渐清澈,呻吟之声也不再响起。 象宫中值守的赤燕士兵过来围观,议论纷纷。此时风暴已经愈发接近,山中树木疯狂摇晃,风声如同异兽怪哭,呼呼不绝。 岩罕与玉姜回到靳岄身边,齐齐看着他。 “准备好了么?”靳岄低声问,“此刻天地动摇,风雨焦焦,错过此次机会,便不会再有下次。” 玉姜点头,岩罕却问:“逃出去……我们是奉象使,一生只学侍奉大象与王的本事,我们能做什么?” “当水盗吧。”靳岄笑道,“若海岸边有一个青虬帮,正等着你们这样的人加入。乘船过海,江岸打鱼,不比服侍大象有趣?” 他扯了扯兜帽:“行动吧。” 广仁王的士兵此时突然与赤燕士兵起了争执,有的说被踩了脚,有的说被吐了唾沫。赤燕士兵不明就里,但本来就对大瑀士兵存着敌意,双方争吵声音极大,一时间盖过了象所中的其他声响。 靳岄与岩罕、玉姜走向兄妹俩最亲近的那头大象。大象吐出腹中异物,尚有几分虚弱。玉姜抚摸它的大耳朵,大象眨巴眼睛,温柔地看着眼前三人。岩罕先爬上象背,随后扔下绳梯,让靳岄攀爬上去。 “我们带你逃跑,好不好?”玉姜挠了挠大象的鼻子。大象听不懂她的话,但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很快用长鼻卷起玉姜,稳稳放在自己背上。 兄妹两人中,岩罕是十足的驯象高手。他命靳岄抓住象背的毯子,靳岄被风雨打得几乎睁不开眼,玉姜握住他的手,紧紧按在象背的绳索上。 赤燕士兵终于发现不妥,几人呼喝着要冲入象所。广仁王士兵不住阻拦,象所中的其他奉象使察觉异样,纷纷后退。 “走吧木旦!”岩罕高呼大象的名字,在它右耳上端狠狠一拍。 大象伸直鼻子长啸,忽然奋起四蹄,往前猛冲!它是这座象宫诸象之首,一呼百应,象所中其余大象紧跟其后,巨大四蹄踏动地面,山峦峡谷似乎也在这天地动摇的风暴之中颤抖起来。 一声巨响!木旦撞破了已被陈霜与阮不奇震松的墙壁! 无数砂石迸溅,岩罕高声怪笑,靳岄抓起长袍护住玉姜。群象一步未停,宫墙接二连三溃塌。风暴呼啸,卷起石块砂土,打在众人头脸上。冲破宫墙的大象一路撞倒无数山木,靳岄只觉得身躯不住震动摇晃,他眼前旋转,要不是玉姜拉住自己,只怕立刻就要滑了下去。 身后是追逐的赤燕士兵,和假装一同追逐的广仁王士兵。靳岄和玉姜回头看去,象宫的高墙几乎全部倒塌,象所中呆立的奉象使们开始三三两两往外奔逃。雨势越来越大,砸在人脑袋上仿似石子,没有任何东西遮挡的奉象使自象宫四散而去,尖笑和呼喊从身后不断传来。 靳岄胸口怦怦直跳,玉姜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们现在去海边么?” “不。”靳岄大笑一声,胸口中有无边无尽的畅快洒脱,“岩罕,我们去王宫!”
第126章 逃脱(3) 风暴与狂雨一路进发,终于抵达赤燕王宫。 广仁王宋怀章正在宫中与赤燕王、赤燕王妃宴饮。外间风雨飘摇,宫室牢固温暖。赤燕王年纪不大,看着宫人东奔西跑地搬运东西,乐不可支:“以往只知道飓风来时海边会遭殃,却不知道风暴还这么有趣。” 广仁王问:“王此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暴?” 赤燕王兴致勃勃:“确实没有。” 实际上此刻狂风已经令人胆战心惊。宫中竹木被刮倒,砸在宫奴身上,人们又惊又怕,四处乱奔。广仁王看了眼身边侍奉的奉象使。少年少女们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目光惊恐:这些奉象使家境贫寒,都见过飓风来临时村中屋舍被卷走的惨状,此刻听见赤燕王语气快活,心中自然又怕又惊。他们意识到广仁王正注视自己,纷纷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王宫坚固,广仁王为何不让靳岄也一块儿来赏风鉴雨,一品美酒?”赤燕王问。 广仁王歪坐在靠垫上,摇摇头:“麻烦。” 赤燕王妃很喜欢靳岄:“我见他乖巧伶俐,很是可爱。” 广仁王笑道:“那是在王和王妃面前,他不敢露出真面目罢了。” 他坐直了,开始细数靳岄的不是。 在他的讲述中,靳岄是一个极其麻烦的累赘。宋怀章去梁京是为了跟皇帝商量赤燕赋税减免之事,无奈仁正帝崩后新帝继位,一切忙乱,新帝一心放在金羌与北戎边境战事上。为了免去政事枝节,才把靳岄硬塞给自己带到赤燕来。 靳岄的父亲靳明照在封狐因战事不利死去,是大瑀的罪将。偏偏他的儿子与新帝是故交好友,新帝舍不得让靳岄独自发配,便强行把靳岄交给广仁王,叮嘱广仁王好好照顾。 “此子心有九窍,难以看穿。”宋怀章叹气,“我也觉得累,我自己还没有孩子,谁愿意这样照看一个小孩。我可是天天提防着他给我惹麻烦,只能把他关在象宫里头。” 赤燕王妃端起一杯酒,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与他一直逗留赤燕,是为了寻机会见顺仪帝姬。” 广仁王:“是他想见,同我有什么相关?” 赤燕王与王妃对了个眼神:“你不想见?” “我?”广仁王飒然长笑,“我与靳明照有瑜亮之争,她是靳明照妻子,我同她有什么可说、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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