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停了步子围过来。 “老丈这柿子如何卖?” “买走了,都叫这位郎君买走了,各位明日赶早,还是在此处。” 一个年轻郎君道:“明日便自去东市买了,这是今日罢市才……” 他看向时旭东,行了个叉手礼:“这位郎君可否匀某几个?” 时旭东冷冷看他一眼:“不可。” 不可就不可,瞪我干嘛? 陆贽被他看得背后发毛,这人身形高壮,似乎是军伍中人,显然是……那个沈节度说喜欢的那种。于是连忙告辞。 时旭东自然认得他。 总被青折挂在嘴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求而不得的翰林学士,未来宰相陆贽、陆敬舆。 沈青折还让自己远远认过脸,以后好绑架。 时旭东心里酸水直冒,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折返回去把猫操一顿,操得神志不清地时候逼他二选一。只能选自己。 他提着鲜红的火晶柿子往坊外走,像是提了一兜潜在情敌们的头。 越是到坊门外,越是拥挤,仿佛是急着去看什么一样。时旭东耳尖,听见旁边有人说:“来了来了。” “好像是来了。” “卢相的车架来了!” 杨炎意外身亡后,确实是卢杞独揽相权了。 时旭东个子高,视力又好,跟着人群涌到主街上。他远远就看见一队人马被人潮拥在街正中,仿佛深陷泥潭,进退不得。 宽阔主街上此刻集满了各色人等,围得水泄不通。 时旭东看见卢杞那种叫人生厌的青黑面庞从马车里露出来。甫一露面,就有几个妇人哭着扑上去,抱住了马腿,而后是震天哭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卢杞哭丧。 “卢相——” “卢相啊!卢相要为奴做主啊!” 卢杞也像是被塞了自己的奠仪一样,阴沉着脸,颇感晦气。他向马夫略一施颜色,对方便大声喝骂起来。 不想这一骂,对方的哭声却愈发大起来,嘈杂刺耳,叠着周围许许多多的议论声,都冲着卢杞而去了。 卢杞的头都叫这些人哭大了,他是知道今日东西市罢市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陛下禀报。这些人又是为什么要拦他的车架?谁给他们的胆子? 再烦躁,卢杞也不能做出当街杀人的举动,只能僵着脸下了马车。 他先是喝骂马夫,而后从脸上挤出一点勉强笑意,弯腰试图把其中一位妇人搀起来。 没扶起来。 以胖为美的唐代,这位妇人显然是大美人。卢杞又是五短身材,不仅没扶起来,自己还差点栽到地下。 “卢相,”那妇人哭哭啼啼地自行站了起来,敷衍一礼,“奴家本是豪奢之家,自去岁收间架税以来,奴家几十处宅院,多了多少支出?奴家中以粜粟麦为生,如今又要多给一笔除陌钱!卢相看看奴这脸,都饿瘦了!” 卢杞看着她宛如银盘的脸:“……” “不止如此,昨日长安丞着人来,非要借钱,奴家中、家中如遭了贼一般,被他们洗劫一空……” 她说着说着,掩面而泣,这次显得真情实感了一些。 旁边一人接着开口,几个人叽叽喳喳都说了一通,也是差不多的经历,都说要卢杞为他们做主。 不找卢杞找谁呢?找皇上吗?虽都住在长安,却不可能得见天颜,只有找宰相。 原本是群相,但杨炎死得蹊跷仓促,找杨炎得烧纸,阴间也管不到地上的事情。 卢杞现在独揽相权,只能找他。 但是卢杞也没办法。 皇帝执意削藩,这场仗从去年打到今年,钱财税赋接近枯竭,只能另征新税,也就是这间架税和除陌钱…… 若是今天他大手一挥停了,那钱从哪儿来?变出来吗?陛下责问该如何办? 讨好皇帝是他立身的根本,陛下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所以打仗的钱是绝不能断的。 可惜刘晏被杨炎诬杀,刘晏可是个能来钱的…… 卢杞听着一个头两个大,含混敷衍道:“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各位,各位……长安丞只是奉命借钱,兵罢便还……” 这样敷衍塞责,周围人都不满起来,不知是谁忽然大声说了句:“颜鲁公也是奉命,如今该在许州了罢!” “某在西川月报上看着颜鲁公的奉命帖,”有人道,“忠烈啊!” “到底是奉的谁的命,难道是陛下下令吗?”先前那人提高声音,“陛下英明神武,断不会不知鲁公高义,让他去送命!难道不是你欺上瞒下、断绝内外,让朝廷失一重臣吗!”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一片,随即有人响应起来。 “欺上瞒下!” “小人!” “杨相晚上会来找你的!” 卢杞见势不妙,想要逃跑,但已经晚了,逐渐愤怒起来的人群喧哗拥挤着向他涌来,居然还有人用东西砸他! 不知道谁先开了这个坏头,顿时各种物件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砸来,有香囊、瓦砾、石块,甚至掰碎的胡饼。 “够了!够了!”卢杞顶着一头碎屑,高声嘶喊,“你们这些,乱民!愚民!” 人群静了一瞬间。 “啪”的一声,一颗柿子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卢杞眉心。 宛如当日那箭正中杨炎的眉心。 他现在站的位置,也和那日杨炎车架位置大差不差。 柿子被砸得汁水四溅,艳红果肉混着汁水,顺着他的眉心缓缓滑下。 “好!” 人群复又喧哗起来,又纷纷投掷起东西来,宛如雨幕一般向着卢杞砸去。 卢杞被砸得晕头转向,抱着头连滚带爬爬上车架:“快走,回府,快!” 时旭东从人群中挤出来,又去东西市各逛了一圈,果然萧条冷清,应该是不堪忍受过重税赋,相约罢市。 只是昨天老婆要他买的花苗…… “你的脖子怎么了?” 柔克珊娜抱着只乌云踏雪,晃着一头小辫从货栈里跑出来,用不标准的唐话问。 对,他脖子上昨天还被沈青折抓了几道。失控的时候做得太用力了,被青折报复一样抓的。 “被猫抓的。”时旭东听了脚步,说。 一只难搞的猫猫。 他蹲下来,和小女孩平视,指着她怀里的猫:“它来找你了?” “是呀,它好乖哦,不抓人,”柔克珊娜满脸都是笑,又问,“你的主人呢?” 时旭东一怔。 明显是唐话不好,直接说了“你的主人”这种话。 他闷闷地说:“你找他有事?” “没有,”柔克珊娜把猫往上抱了抱,“可是他好好看哦,我可以再见见他吗?” 时旭东没有回答,只问:“你们卖不卖花种?” 小姑娘不知道花种是什么,噔噔噔跑回去问大人,又带着自家大人出来。 因为罢市,没有什么生意,这位胡商对突然找上门的买卖无比热情。 “有的有的,”胡商满脸堆笑,唐话也不大标准,“我们带了很多种子来。” 时旭东也不认识什么种子,他万能的老婆可能是懂的,只是大略看了看,各买了一点,准备回去种着看看。 他提着花种回了他们的小家,月亮已经挂在了天边,院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青折可能已经睡着了。 时旭东绕过屏风,轻手轻脚地把花种放在案桌上,拉开一点帷帐。 沈青折蜷缩着,抱着手臂,不安地细小地挣动着,不知道梦见了多可怕的场景。 时旭东一怔,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青折?” “青折……” 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努力几次才睁开眼,朦朦胧胧一片,眨眼几次,才看清眼前人。 他仍旧以为是在梦中,沉浸在可怖阴影里,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时旭东的心都快被揉碎了,又酸又涩,探过来身子亲他的额头眉心,还有他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他只能搂住他,摸着他的头发,不住亲着他的脸颊头发:“青折。没事了,是我。” 面对病弱的爱人,他却什么有用的事都做不了,这让他的强大都变成了一种笑话。 青折的情况逐渐稳定,也从那个不为他所知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似乎还有些怔忡,直直看着前面。 时旭东松了口气,说:“是我,你刚刚在做噩梦。” 沈青折很慢地眨眼,“嗯”了一声。还带着鼻音。 “我走了。” 谁叫你走了。 沈青折闭了闭眼——走吧,赶紧走。别回来了。 他又嗯了一声。 时旭东刚刚走到廊下,就听见沈青折的声音。 “时旭东。” 他回身,看见沈青折趿着软履,连外衣都没披,头发勾缠肩头,月色下一张脸如溯风回雪,好看得让时旭东心头一震。 他上前几步,害怕他冻到,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披着。 因为披衣服,两个人就又像拥抱一样了,时旭东花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有真的抱上去。 他觉得自己非常没出息。 被温暖笼罩住,沈青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明明又在吵架冷战,却同时渴求着他的怀抱。 他说:“我没叫你走。” 时旭东其实只是要自己去厢房睡,但还是点头。 “我也没有……”沈青折闭了闭眼,“没有要和你分开。” 时旭东隔了一会儿,才握上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温暖有力,包裹住沈青折的手:“那你为什么要收那些肌肉男。” “没有收,”沈青折说,“李括叫人送过来的,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我跟他出柜了。他问我,我唯一带来长安的那个人是谁。我说,你是我的……最爱。” 唯一。最爱。 这两个词砸下来,叫时旭东有点晕头转向了。 “……谁知道这些古人怎么想的,还有你,”他还在说着,有些无奈,“连解释都不听。” 时旭东说:“对不起。” 沈青折踩了他的脚一下:“怎么那么小心眼?” 时旭东被他踩这一脚,心如擂鼓,跳得胸膛都有些发疼了。 他顺从心意,紧紧抱住了他。 沈青折抬手,回抱住了他,又有些委屈:“我一天都没吃东西……闻到香气了,给我带了什么?” “火晶柿子。” 时旭东忽然想起来,汁水丰美的柿子挤在兜里,可能早已被拥挤的人潮挤破。他急着回来,也没来得及看。 果然,沈青折打开褡裢,就只看到乌糟糟一片鲜红果泥。他从里面拎了块残存的柿子皮,纤白的手指叫汁水染上红色。 时旭东看得口干舌燥。
236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