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位老朋友声情并茂,仿佛真把他当做从天而降,前来庇护的阴兵,池洌不由起了几分玩心,弯腰拍了拍郦归之的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来接你一起下地府的?” …… 最怕场合突然安静。 宏运还在与追兵械斗,刀锋撞击声不绝于耳,郦归之的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他斟酌了老半天,仰头商量:“这不太好吧,我哥说我还能活七十年,要是早早死了,那不就砸了我哥的金饭碗了?” 郦归之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司天令郦淀,执掌一国的卜筮、风水、观星、相术,类似于国师一样的存在,每天神神叨叨的,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池洌对郦淀这样的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相信人的命运可以仅凭一双眼、一把蓍草衡量。 “就算你还有七十年阳寿也无妨,”池洌呼出一口冷气,激得郦归之的寒毛在耳朵上起舞,“跟我到地府报道,这七十年可以补到来世,让你下辈子做个百寿老人。” 郦归之汪的一下哭了:“不要啊老大,我这辈子还没活够,你放过我吧,我下辈子还做你小弟。” 他战战兢兢地抱大腿,猝不及防地在地上看到两条影子。 郦归之:“……” 场合再度安静,郦归之猛地跳了起来,又是惊吓又是惊喜地瞪着池洌: “瑄王,你没死?” 喊完又汪地一声哭了,又哭又笑,脸部肌肉格外扭曲:“你怎么就没死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没死真的太好了,摄政王那混账玩意儿非说你死了,还不让我参加丧仪,说我官职太低了……害得我独自去最高的城楼祭拜,半路还被莫名其妙的人追杀……” 池洌敏锐地注意到,当郦归之喊出“瑄王”二字的时候,那个跟着郦归之而来的杀手动作一滞,眼中极快地闪过不可置信与惊惧。 如染浓蜜的琥珀色眼瞳微微一眯,池洌沉声命令道。 “留活口,别让他死了。” 随后,他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摄政王的身体状况。 “摄政王?他的身体好得很,能有什么事。” 说完,郦归之喋喋不休地诉说起摄政王的可恶,池洌耐心地听着,渐渐有些出神。 郦归之说,摄政王明明率军赶到函关,却中途折返,让副将代替自己率军戍边,自己则率领十二轻骑,以护送瑄王尸身的名义回城——这分明是拿瑄王当筏子,回来抓权的。 郦归之又说,摄政王急着让瑄王的尸身入葬,不让其他人查看瑄王的遗体——绝对是做贼心虚,想要掩盖什么。 郦归之还说,摄政王亲自操办瑄王的丧仪,反常地关注政敌的身后事——八成是想利用瑄王,来突显自己的不计前嫌、英明大义。 “停停停。”池洌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些是谁和你说的?” 以郦归之的脑袋瓜,怕是想不到这么多阴谋论。 “很多人都是这么猜测的,反正大家都在说——摄政王不是好人。” 池洌微不可查地皱眉,神色间多了几分躁虑:“这些都是漫无边际的猜测,是恶意中伤。君溯——我是说摄政王,他不是那种人。” 郦归之非常困惑:“老大你是不是在大勒敲坏了头,怎么还替摄政王说上话了?” “胡说个什么,我这叫就事论事。” 池洌敲了他的额头一记,脑中浮现的却是一道鸦青色的身影。 池洌知道那些阴谋论的官员在困惑什么,也知道君溯为他所做的举措绝不是算计与作秀。 因为君溯就是这样一个就事论事,坦坦荡荡的人。他对所有人的感情都淡淡的,包括厌恶。 池洌非常确定,君溯对他这个人十分的不喜,但这份不喜,是漠然的,将他排除在外的。 哪怕是厌恶,也似轻飘飘的云,并不会影响君溯心中的那柄秤。 他相信,君溯亲自扶灵,不是为了他池洌,也不是为了众人口中的权利,而是君溯认为“情理如此”,应该这么去做。 池洌努力忽略心中芜杂的思绪,询问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这个人追杀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些什么?” 郦归之一脸郁卒:“这个人是个疯子,从头到尾只说了莫名其妙的话,问我把皇帝藏哪了。脑子病得不轻吧,我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人物,还能把皇帝藏起来?更别说皇帝在宫里待的好好的……” 池洌敏锐地嗅到这事当中透露的异常信息,没有与郦归之多说。 这份异样感,在宏运和谢无暇联合抓人,却还是让人成功自杀的时候达到顶峰。 “等雨停后立即赶往长安内城。” 池洌一拍即定。一个时辰后,四人进入城中,意外得到一个令人错愕的消息。 ——摄政王在为瑄王执行丧仪的过程中,不明原因地陷入昏厥。
第8章 见而未见 池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皇城的。 等他晃过神的时候,皇城的侧门已经呈现在视线尽头的一角。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早在入城前,他就替自己做了另一幅伪装,此刻察觉脸上有少许粘稠感,伸手一摸,才发现额头不知从何时起竟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易容用的粉末与冷汗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泥泞,显然已无法再用。 他倒出腰间水囊里的清水,沾在绢帛上,将面上擦净。 随后他往后靠,倚着一棵粗壮的柏树,强迫自己闭眼,将沸涌的心绪全部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迅疾地往他的所在靠近。 池洌睁开眼,一名戴着半边银制面具的青年匆匆而至,紧抿的薄唇透着几分急促与惊喜。 “殿下——” 临到面前才想起自己忘了行礼,青年连忙俯身,被池洌伸手拦住。 “君溯怎么了?” 青年——在皇宫拱卫司担任暗部司长的析木,听到这句急切的询问,不由怔了怔。 析木抬头看向池洌,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 “摄政王没事。” 见池洌仍拧着眉,疑虑未消,析木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事。太医院的院判已经为摄政王诊断过了,摄政王并无大碍。之所以晕厥,是因为前几日行军过于劳累,回到京城又不眠不休,接二连三地处理朝中政务……再加上今日为了主持丧仪,摄政王一天没顾得上吃饭,这才有些挺不住。实际上摄政王只在短短几息有些意识不清,几息后就好转了,院判说接下来只要好好休息,不会有别的大碍。” 析木是池洌安在拱卫司的心腹,深得他的信任。池洌相信析木说的都是真的,可他对太医院的诊断仍抱着几分疑虑。 倒不是不相信院判的医术,正如他为了自保,在宫中设下多条暗线,以君溯之能,他对宫中的掌控不会比自己低,难保不会在太医院留下心腹,为他遮掩病情。 “宫外的流言与宫内截然相反。”池洌想到城外广为传播的流言,一丝愠怒从眼中闪过,“摄政王身体抱恙不过须臾,城内就开始风声鹤唳,你让太微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幕后搞鬼。” 还有追杀郦归之的那个刺客,怎么想都格外不对劲。那个幕后指使之人,恐怕他的目标并不是郦归之,而是郦归之的堂叔,执掌京中布防的京卫指挥使,郦勇。 “对了,”零碎缭乱的线索如同川流不息的红线,在池洌脑中飞快地缠成一股。池洌心中冒出一个推断,将所有异常都指向同一个人,“池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析木慎重地点头:“皇帝……已被摄政王控制,关入皇城外城的极狱。如今在太极殿的,是他事先备好的傀儡,一个顶着皇帝样貌的死士。” “难怪。”池洌恍然,“刚才的事,不用找太微查了。” 不管城中谣言也好,郦归之遇刺也罢,都是小皇帝搞的鬼。 到底是当了七年皇帝的人,不可能什么都不经营。即便他本人已被控制关押,城中却仍留存着不少势力,在为他暗中运作。 派人追杀郦归之的幕后黑手,并非真的想要郦归之的性命,而是为了惊动京卫指挥使郦勇,让他知道“皇帝不见了”这条讯息。 位高中立,掌管京城军权,又有维护皇权之心的郦勇,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拉拢的对象。 因为郦勇的身边布满了摄政王的暗哨,他们就将目光放在没什么存在感的郦归之身上。 “让太微盯紧保皇派的动作。析木,给我一个暗部的面具。” 析木领命而去。 未过多久,他带回来一面刻着鸮头图案的银制面具。 池洌让谢无暇与宏运二人回王府待命,自己带上鸮头面具,与析木一同进入皇城。 城门的守卫见到特质的面具,拘谨地要求出示身份证明。 析木出示拱卫司暗司长的腰牌,池洌同样取下事先备好的腰牌,被两名守卫分别恭敬地接过。 经过一番查探,在看到析木腰牌上的紫金色条纹后,守卫的神色变得更为拘谨,将头埋得更低。 “大人,请进。” 拿回腰牌,收入怀中,池洌与析木进入高城深堑的皇城,一路疾行,进入内城。 等进入皇宫,池洌在析木的帮助下收敛声息,在隐蔽的方位藏好身形。 两个太医装扮的人从视线下方经过。 “我观摄政王的脉象,高章相搏,强健有力,并未有任何不妥。” “确实是极为康泰的脉象,几位院判都这么说,看来这次又要让朱大人失望了。” “嘘,别瞎说,小心被人听了去。” …… 听到两位太医的谈话,池洌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可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持续不断地释放着漫无边际的担忧。 “殿下,接下来我们要往哪走?” 析木的声音让他回神,他眺望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宫,深深吸了口气:“文英殿。” …… 文英殿内,君溯送走众太医,抬眸看向坐在外间喝茶的朱玉行: “朱大人可满意了?” 朱玉行放下茶盏,眉宇间尽是风流笑意:“摄政王乃国之栋梁,守卫大齐的战神,本官担忧摄政王的身体,故小题大做了些,还请摄政王莫要见怪。” “朱大人为国为民,本王又岂会怪罪。”君溯俨然起身,收拢开敞的外袍,眉目冷淡,“本王还要为瑄王祭酒,朱大人自便。” 走出偏室,君溯微不可查地抿唇,额角沁出薄汗。 为了不被有心之人探查到异常,他在诊脉前又服用了两颗特质的药物,能强行提升精气,让脉搏做出强健的假象。 这药极为猛烈,如同一道强横的气流,在四肢百骸内横冲直撞;而他体内的毒又深入骨髓,冷彻入骨,两道相反的劲力在体内角逐,将早已不支的身体来回撕扯,几乎令他无法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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