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往上瞅了一眼,发现君溯正将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没有看他。 池洌将药丸一口吞下,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他想说些什么,可又忽然想到君溯近日日旰忘食,常常饿着肚子忙碌,也许这药是君溯最近刚出现胃部不适,留着备用的,便咽下口中的话语,陷入更为长久的沉默。 夜风寒凉,丝丝冷意涌入钟楼。 君溯倏然单手解下披风,将池洌严严实实地捂上,丢下一句“你的下属就要来了,让他们带你先走”,就准备起身,仿佛在此处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 池洌望着他疏淡冷待的面容,毫无犹豫的转身,脑中划过数不清的杂念,最终凝结成一个大胆的尝试。 他捂着胃,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骤然停住步伐。 池洌的眼中聚起一缕灿亮的光,他闭上眼,就势往旁边一倒,口中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哼。 意想中摔倒在地上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池洌没有撞上冰冷的地面,而是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接住,帮他稳住身形。 他尚在犹豫要不要睁眼,或是假装昏倒,就忽然感觉身上一轻,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失重感。 君溯竟然将他打横抱起。 难以言喻的奇异触感传遍全身,池洌蓦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邃乌沉的凤眸。 某个瞬间,池洌心中乱跳,以为自己的小把戏被拆穿,马上会收到嘲弄的凝视,一如每一次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可这一回,那双漆黑的凤眸中瞧不见任何讥诮与敌意,有的仅是深不可见的黑,辨不出任何含义,却粘稠沉重得几乎要将池洌整个人吞没。 “殿下!”谢无暇的声音从钟楼下方响起,池洌从恍惚中惊醒,想到自己目前不合时宜被横抱着的姿势,立即想要下来。 可他只稍稍用了些力,却发现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收得更紧。 “身体不舒服还乱折腾什么。” 压着声嗓的责备令池洌一怔,几乎要生出被他心疼的错觉。 “可、可是……” 如果让他的人和君溯的人看见他们的这个姿势,那岂不是…… 短暂的犹豫,已让池洌失去掩盖一切的机会。 谢无暇所率领的红甲卫与摄政王带来的诸多将领一齐冲上钟楼,同时露出呆滞、恍惚的神色。 池洌不忍直视众人露出的痴傻表情,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干脆把脸转进怀抱的内侧,假装自己不存在。 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君溯一个人神色如常。 他沉稳地吩咐众人撤离,让摇光放信烟,告知城外军队做好接应的准备。 而后,他若无其事地抱着怀里的人下楼,顶着刺骨的夜风,拢紧裹在池洌身上的披风。 池洌听着耳畔有些急促的心跳,一时之间分不清这乱撞的心声,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君溯的。 游离的目光落在远处,被高处一道星光刺痛。 不对——那不是星光。 “小心!” 下一瞬,那道箭光已朝他们疾驰而来。
第17章 溃不成军 不知何人射来的暗箭眨眼便到跟前。 君溯听到池洌的示警,同时感应到隐蔽的杀机,他想也未想,稍稍俯身,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箭矢传来的方位,将池洌牢牢地护在怀中。 “君溯!” 箭锋已至,君溯凭借敏锐的五感与多年出生入死的本能,往左侧迈了一步,险而又险地避开箭矢。 锋利的箭镞划破长袖的一角,发出清楚的裂帛声。 池洌心中一紧,他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只见不远处的哨台上,一个穿着桃青色胡服的青年正迎风而立。 他举着游牧族特有的犀角长弓,神容清寒,眼中似浸着冰,折射着毫无温度的杀机。 ——是萧和风。 在池洌找到偷袭者的时候,这位英武飒然的偷袭者也看到了他。 萧和风杀气磅礴的表情仿佛瞬间凝固,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低声呢喃: “瑄王!?” 早已死去的人竟然起死回生,面对如此荒诞的场景,萧和风失神许久。直到池洌的面容消失在战甲之后,对上君溯那双沉郁摄人的眼,他才如梦初醒,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原来如此……呵,不愧是他。” 池洌与君溯的属官相继赶来,谢无暇一眼瞧见对面的萧和风,瞳色骤阴,他卷起左腕袖口,将藏在里面的袖弩对准萧和风的所在。 站在萧和风旁侧的剑客单膝而跪,劝谏道: “大公子,胄甲库已毁,城中兵变,城中豪族纷纷附逆倒戈,背叛大勒。如今他们已大开城门放齐军入城,局势对我们很不利,不如……” 萧和风听而未闻,他遥遥盯着前方,似乎能透过那高大颀长的身影,看到被严严实实藏在后方的池洌。 大齐的兵将渐渐围拢,不少人提起从城卫兵那抢来的长弓,瞄准对面哨塔上的萧和风等人。 其余大勒兵士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全神戒备,唯独萧和风浑然不觉,笑岑岑地将视线转到君溯脸上。 他看着那张俊迈清朗,能被无数人倾慕迷恋的面容,发出意义不明的叹息。 “文钰,你身中我族的奇毒[抽髓]……” “萧和风,移喇波已死,你若有闲情雅致,不如替他收个尸,也好过让你们的国君曝尸荒野,失去一国之君最后的体面。” 未等萧和风说完,君溯便行若无事地打断他的话,言辞中挟着锋锐的喻示与警告,“回去告诉托克与南北相——今日没能亲手斩下他们的头颅,来日文钰定登门去取。” 托克,正是这次派了替身前来,本人没有到场的那位大勒将帅。 萧和风猜到他岔开话题的意图,却没有拆穿,顺着君溯的话说下去:“何必口出狂言,方才那一箭,算是这次见面的招呼,下一回你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我们大勒,可不仅仅只有国君与三将,若是过于轻敌,小心有去无回。” 不轻不重地刺了敌首一记,萧和风扬手示意己方撤退。 “我并非本次的话事人,若在此地开战,不过是为你我的势力徒增伤亡。今天就到此为止了,祝各位好梦。” 离开前,他将最后一道目光投向池洌, “瑄王,没想到你还活着。希望下回见面,能与你尽情一弈。” 池洌看不透萧和风那一眼的深意,满心都是方才的那两句话,并未将萧和风下的战书放在心上, “萧大人,恕不远送。” 等萧和风的军队完全撤离,他才一把拉住君溯的衣袖,极力压低声音,焦急地询问: “萧和风说的毒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君溯淡然道,“大概萧和风从哪个地方得到错误的情报,误以为我身中剧毒……” 这确实也是一种可能。可池洌只要一想到前些时日有关君溯吐血昏厥的传言,心中的不安便呈几何级数剧增,占据了所有理智。 他一把扣住君溯的骨腕,摸脉,切诊,动作极为熟稔。 君溯倏然一惊,想起来此地前服下的药物,他忍住下意识想要挣开的举动,任由池洌为他诊脉。 “你在做什么?” 清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池洌抬头,对上一双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双眸。 像是山巅上寒到极致的罡风,将他的心吹到谷底,冷彻入骨。 “池洌,你能不顾自身安危,在此处射箭为我援护,我很感激。但,我想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到那样的……” 严酷薄情的话没能顺利地说下去。君溯看到池洌眼中骤然熄灭的灯海,一如七年前的东青湖,所有出口的恶言都反向化作最锋利的刀刃,扎入他的心脏,一点点地将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剖开。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恨不得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眼前?」 可怕的谶言,碎裂的池影,冰冷的棺椁,素白的灵堂。 漫天无望的白与破败的灰,将他全然吞没。 如果倚清没有活过来,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 「消失……」 “不……” 砌在真实的心意之外,那堵又高又厚、将自我封闭的围墙,于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收紧双臂,将池洌更紧地圈着,唯恐眼前的一切只是虚幻的泡影。 冰冷的面颊紧紧贴着池洌的额心,凌乱而灼热的气息毫无章法地吐在池洌耳边,隐隐战栗, “对不起,倚清,对不起……” 被冻到僵硬的躯肢骤然被温暖环抱,池洌怔愣许久,终于抬起沉重的臂膀,抚上君溯的后背。 …… 七年前,西番诸国叛乱,时年十九的镇国将军君溯领兵征讨西南,为时三个月,平定大小十余国,威震九州。 局势刚坐稳不到三天,宫中就传来八百里急诏,命君溯立即回京复命,即刻启程。 无人知晓,在此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战神”,在回返途中被信使暗算,身中剧毒。 枪影冲霄,信使身首异处。君溯在云关杀死奸宄,却无法遏制翻涌的毒血,被毒气逆行攻心,最终不支地从马上坠落。 在被摇光扶住,几近晕厥之际,他只勉力说了最后一句话。 “别让倚清……知道……” 三个月后,君溯面色沉凝地站在皇帝榻前。 “咳咳……文卿,”皇帝池济只有三十余岁,就已被病痛折磨得容色枯槁,形同六十岁耆老。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这几日游医献上的药方确有奇效,他的精气神好了很多,也有力气坐着处理一些政务。 他叫来君溯,不仅因为他武艺高强、深得器重,更因为他是文贵妃的胞弟,是他摆在朝中的一柄利刃。 “瑄王认祖归宗仅仅两年,竟已获得宗室那些老古董的认可,引得群臣众口交赞?” 君溯没有应声,收在袖中的双手骤然握紧。 “不愧是先皇后的幼子,昭怀太子的幼弟……呵呵,即便长于荒郊野地,也依然有帝王之资……” 皇帝池济说得极慢,每一个词都优柔和缓,却无一处不透着点点杀意。 “你说,要是朕英年早逝,朝上那些人是会立朕年仅十三岁、贪玩荏弱的长子为帝,还是拥立风华正茂、龙章凤姿的瑄王上位?” 烛火摇曳,照不暖寒冷的寝殿。 “瑄王啊瑄王,朕唯一仍存活于世的幼弟,你既然在当年的宫变屠/杀中侥幸逃生,为什么要认祖归宗,回来碍朕的眼呢?” 榻前的黑影渐渐逼近,皇帝却截然未觉。 “不如送你一路,让你去见你的好父王、好母后,以及你那位同样惊才绝艳得碍眼的嫡长兄……” 皇帝靠着架子床的木柱,喉口猝不及防地被一只从后方出现的手扼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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