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正天府门下长大,习武的师父是位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闲着没事就靠给人算命骗钱的世外高人。李眠枫自小耳濡目染,时间久了,也跟着讲究起来。于他而言,这般在水中泡了十日,形容凄惨,实在是一件令亡者难安的大事。 如果苏泽早一点有所动作,她至少不至于这么久以后才会被发现。 李眠枫叹口气,看来对苏泽而言,一个丫鬟的死并不是很值得在意。 可是偏偏他会在意。 纵使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或者张开嘴巴讲出自己的遭遇,他还是希望能够给映蓉一个真相。 沈祁凑过来,轻轻拍了拍李眠枫的手背,示意他到池边看看。 水已经被放光了,池底淤泥水草遍布,污浊之物搅合在一起,发酵的味道翻涌上来,倒比那具泡了十天的尸体更加刺鼻。 李眠枫站在旁边,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嗽中牵动了喉头某一根神经,突然一阵反胃,紧跑几步避开人群,扶着树哗啦一声吐了。 折腾一番,身体的自然反应顶得眼泪汪汪,嗡嗡的耳鸣里,他听见不远处好像也有人在吐。 李眠枫抬头,隔着蒙蒙雨雾想要看看是哪位难兄难弟,周曼青用帕子掩住嘴,抱歉地看着他。 这下,不好意思的人成了李眠枫。 周曼青一个杀鸡都没见过的女人受不了没什么好丢人的,但是他一个江湖上盛名赫赫的大侠也跟着闹这么一出,说出来未免招人笑话。 沈祁也替他想到了这一茬,站在一旁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想了半天,比起照顾李眠枫的身体,还是优先选择了照顾他的面子,对旁人解释道:“他肺腑有伤。” 听上去并不是什么恰到好处的借口。 李眠枫不理会华夫人奚落他的表情,凑回到池边。 这里面虽然脏,却万幸没有人。 当然,这可能也未必可以被看做是一种幸运的事。 沈祁盯着池底:“苏大人,事已至此,你现在总该说说了吧。” 苏泽认命般闭上眼睛:“不瞒诸位,小女十日前就和映蓉一同消失了。” 人群哑然,苏泽又补上一句:“我一直以为她俩是偷偷溜出府玩去了……你们都知道,后天哑市上有集会。文瑶一直对哑市很感兴趣,那里人多眼杂,她带着个轮椅又太过惹眼,我一直都不同意她去。” 李眠枫作势在听,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苏泽的这套言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更像是说出来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苏文瑶如今生死不明,但既然凶手杀死了映蓉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扔进了苏府的池塘,要么是因为他行事极起嚣张,要么就是他难以轻易离开府中,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以掩饰。 凶手有可能就在府中。 假如苏文瑶也一并遇害,他恐怕也不会认真处理她的身体。没见到本人,就可以期望她现在还活着。 与此同时,府中应该还藏着另一个人。 这池塘是苏府水脉循环之地,虽然有专人看管,通常却不会像今天这般挖到池底。假如在尸体上绑上重物,沉入水中后又被水草缠住,虽然不至于永绝后顾之忧,但至少一段时间内并不会轻易被发现。 但苏府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火,起火的地方还正好是一个刚刚被人移走了易燃杂物的小屋隔壁。从苏府的客人到救火的下人,这场火并没有导致任何一人受伤,甚至没有给苏府造成多大的损失。 而府上众人为了救火,在取水时得到了意外的发现——映蓉的尸体。 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既想要使众人引水暴露尸体,又不想对苏府造成太大的打击。 一个得知其中某些秘密 希望它公布于众,并且能够放火的人。 这又会是谁呢? 李眠枫的目光爬到周曼青的脸上,又在不经意间和沈祁相撞。 沈祁,也同样在看向周曼青。 李眠枫颇感欣慰:还以为真的只知道练功呢,现在想想也还是很聪明的嘛。 沈祁却道:“夫人镇咳止逆的药似乎十分有效,我兄长自从受伤后深受其扰,不知……” 周曼青犹豫了一下,李眠枫这才看清她嘴里含着什么,脸颊上顶起一个鼓包。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花荷包,打开来送到李眠枫眼前:“李庄主请。” 哦,青梅干。 李眠枫在她真挚的眼神里感受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郑重其事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 酸甜可口,满口生津。 他只觉得压在胸口的烦闷一扫,头脑都跟着清醒了几分。 “多谢夫人。” 李眠枫作揖,清醒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沈祁果然还是个傻小子。
第14章 醉春光 你中了一种毒 苏小姐没有找到,苏泽面色铁青,脸上风云变换,目光向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地上那具尸体上。 李眠枫的外袍盖住了她的面目全非,看起来就像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一样。 “映蓉年幼早夭,造此横祸,实属不幸。她没有家人,既然是在我苏府出了这种事,我自当妥善安置她。” 他掏出一点银子递给张慧生,吩咐道:“打一口棺材,埋了吧。” 而后,他看向众人,换上一副强颜欢笑的面容,“小女之事尚需从长计议,惊扰了李庄主实在见谅,明日我会派人送二位离开此处。 李眠枫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周曼青,他发现对方嗫嚅了一下,很快将头埋得更低。 刚要说点什么,沈祁却从善如流:“苏大人若不留,我二人也不好继续打扰。” 说罢,他有些强硬地押住李眠枫的肩头,把他塞回了厢房。 顺便把大摇大摆尾随其后的华夫人拍在了门外。 李眠枫听着那一声门响,心有余悸地摸摸不再流血的鼻子:“小……小祁?” 沈祁把最后一扇敞开的窗子拉好,整个屋子密不透风。 李眠枫看着他这个架势,莫名紧张起来:“青梅……挺好吃的。” “哦,那我回头问周夫人要个方子。” 他点了头,才反应过来不对:“不是说这个,哥,华夫人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哦,傻小子弧长,但并不是没有脑子。 他现在装心口疼还来得及吗? 沈祁的瞳仁很黑,像是吞没了一切情绪。但当李眠枫被这双细长而微微上挑的黑眼睛盯住时,却能够清清楚楚地从里面读出他的各种喜怒哀乐。 沈祁看起来并不是在生气。 他的眼睛里只有担忧。 李眠枫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重罪,在这样的目光中缴械投降。 “她是我的一位旧识。”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打发不掉沈祁。 “然后呢?” “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苏府。” “她曾经到过客栈寻你。” “我看见了。”李眠枫认命般解释道:“我欠过她一个人情,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私下里来找我也就罢了,在客栈里趁乱掺和,我只当是不认识这个人。” 反正那时候他人在楼上,华夫人又看不见。 “那她为何会出现在房中?” 沈祁信了七分,剩下三分还得看李眠枫演技。 “她来找我帮忙,”李眠枫说到此处,西子捧心状抚了抚胸口:“她这人是女中豪杰,潇洒惯了,过去就是这样没轻没重。进门也不说叫一声,我倒真让她吓了一跳。” 见沈祁果然变了脸色,又开始把矛头往别处引:“不,也不该这样平白无故地怪她。是我睡得太沉了,你又不在房中,兴许她明明敲了门,只是我没听见而已。” “哦对了,”李眠枫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你大半夜的怎么出门了,莫非我打鼾吵到你了?” 他老脸一红:“我倒从不曾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毛病,不过……我也多年没有同别人在一个房檐底下睡觉了,难不成是年纪大了……” 不不不,这屋里会打鼾的就只有一个,乃这只长得跟脚差不多大但是声音能掀掉屋顶砖瓦的五脊六是也。 真不知道李眠枫是怎么睡着的! 李眠枫从沈祁的脸上读到了慌乱,心知大概又让他糊弄过去了一关,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提前庆功。 当年陆家惨案轰动一时,而各种辛辣却外人难觅。华夫人出逃后曾得到李眠枫相助,此后就像是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李眠枫不知道她究竟何时来到了苏府,又是什么机遇与苏泽结识,然而照对方的说话,她已经获得了能够达成目的的方法。 她的目的,无非是要向当年的主使者复仇。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告诉沈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他和华夫人之间的协定牵扯甚多,若沈祁当真刨根问底起来,这背后确实有很多事情无法自圆其说。 好在沈祁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感兴趣。 李眠枫反客为主。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沈祁肩膀微动,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神情隐没在光亮里。 这场大火来得突然,从深夜折腾到清晨。天光已经大亮,隔着淡绿色的油纸,从窗棂投射进屋内。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小祁?” 黄昏刀素来低调,然而嫉恶如仇,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在中原武林开罪于人。 苏家迷案重重,就这样干脆地提出离开,不像是他的风格。 “有的,我觉得苏泽有问题。他自己亲口对我说,苏文瑶已经失踪十天了。” “十天?那他或许是根本不想找的。” “或许——”那间小屋忽然出现在沈祁的脑海中。 “什么?” “没什么。”他把剩下的半句话用力咽下去,决定还在自己去探探比较好。 他转过身,抬起手,像抚摸一只小猫那样抚过李眠枫的头顶,最后提留在他的后颈处。 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李眠枫修长的脖颈。 他软倒在床上。 沈祁吹熄了屋中残烛。 * 华夫人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绕着自己的头发。见沈祁出来,很有些失望:“这就完了?” 看他刚才押着李眠枫进门的气势汹汹,还以为两个人关上门要摔盘子打碗地吵上一通,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结束了,里面一直安安静静地连吵架也听不到。 “你怎么还在这?”沈祁问。 “我有些话要对李庄主说,可看起来沈少侠并不欢迎呢。” 这话自然是相当阴阳怪气的,沈祁却没怎么生气,只说:“他睡着了,你进去也没用。” 华夫人伸出一根手指试图要戳一戳他的脸颊:“李眠枫好大的福气,哪里骗来的天真少侠,居然能够如此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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