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蒙蒙亮了。 后来又发作了几种毒,燕云潇眼睛近乎失明,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头疼欲裂。 林鸿拂了他的睡穴,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天亮后,毒似乎暂停发作了,燕云潇沉入昏眠。 林鸿坐在床边,满身都是燕云潇的血。他木然地望着床上的人,双手紧握,指甲狠狠地抠入掌心中去,鲜血横流。 “他过去,过去每个月。”林鸿紧咬牙关,用力之深,鲜血顺着嘴角滴下,他用尽全力才问出了那句话,“每个月都会这么疼吗?” 暗处传来蓝一平淡的声音:“不会。这是几十上百种毒一起发作的结果。平日里他服一种毒,自然只用忍受一种痛。但秘药能放大痛楚,一种毒应该也不好受。不过主子从不让人看见他忍痛的样子。” 林鸿哑声道:“你在蓝卫排名第一,武功超群,有没有办法将这痛转移到别人身上?” 蓝一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我不会。蓝六或许会。” 林鸿从未觉得如此无力。 他深深地凝望着燕云潇苍白的脸,第一次觉得他错了,错得如此离谱。他以为他把皇帝照顾得很好,他以为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 可他连皇帝曾受过的苦难都不知道。 他根本不够爱他。 午后太阳高照,燕云潇醒了过来。 林鸿替他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好些了吗?” 毒药的作用似乎停了,身上的刀口也停止了流血,燕云潇无力地点了点头:“想沐浴。” 林鸿摸了摸他的头:“好。” 热水很快送来,林鸿为他褪去寝衣,露出了千疮百孔的身体。干涸的血迹凝固在身上,没有一处完好。 “别看。”燕云潇说。他的眼睛依然有些看不清,便摸索着扯过被褥盖住身体。 林鸿抱着他进入浴桶,为他擦洗着身上的血迹。 燕云潇说:“你要答应我,如果我不行了,你要好好辅佐燕寻。” 林鸿为他擦身体的手顿了一下,深深地望着他:“瞎说什么?都已经熬过来了,你不是已经好了么。” 燕云潇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那秘药是累积多年的毒,他中毒已深。从一次次服毒起,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的来临。 银烛和流萤送来澡巾和干净的衣袍,两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 燕云潇故作轻松地说:“别哭了,不好看了。” 两人立刻又掉了眼泪,银烛强笑道:“皇上放宽心,您现在比昨晚好,一定会慢慢好起来。” 殿里一阵沉默。 谁都能看出皇帝的脸色是多么灰败,此时的精神或许只是回光返照。 沐浴完后,林鸿抱着燕云潇回到床上。燕云潇身体虚软得根本坐不住,林鸿便把他抱在怀里,把御膳房送来的糕点递到他嘴边,哄道:“吃一点好不好?” 一块糕点吃了许久。 林鸿亲了亲他的额头:“宝宝真乖,再吃一点好不好?” 燕云潇摇了摇头,只问:“朝廷上……?” “你放心吧。”林鸿抱着他躺下,将他搂在胸前,慢慢讲给他听,“谷源成让钦天监拟了观星文书,卯时前就将消息送到了百官府上,现在谷源成正主持朝会。” 燕云潇精神不继,只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他脸色惨白,将吃下去的糕点吐了出来。 “你还记得约法三章吗。”吐完后,燕云潇明显着急了起来,拉着林鸿问道。 林鸿的心在抽搐。 “约法三章的第一章 ,你可记得。” 林鸿轻声道:“不得叫奇怪的称呼。” 燕云潇说:“你已经叫了许多奇怪的称呼,这一条作废,我要重新拟。” 林鸿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要好好活着,辅佐燕寻。”燕云潇抓住最后的清明,声音虚弱地道。 “你不能……”林鸿几乎将牙齿要出血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燕云潇虚弱得听不清他的话,陷入昏迷前,口中兀自喃喃道:“记住了。” 林鸿低笑着摇头,一滴眼泪流入枕头:“你不能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燕云潇一直昏迷到子时。 子时一到,他身体中的毒一同活过来,爆发得比昨夜更剧烈、更迅猛。 他疼醒过来,身体剧烈抽搐,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前襟。 当夜,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第59章 毒发的第二夜,燕云潇昏死过去,脉搏和心跳微弱。 太医们从卷帙浩繁的医经中,找到一个古法解奇毒的药方,虽然不完全对症,但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 林鸿将太医煎来的药汁一口一口渡到燕云潇口中。可燕云潇依然没有醒来,脉搏也依然微弱。 蓝一在蓝卫的武学秘籍中翻了一整夜,找到一个阵法,能为中毒和受重伤的人强行续命数日。 林鸿看了后,立即让蓝一找来另一名内力深厚的蓝卫,三人成阵,施展阵法。 数个时辰后,天已然大亮,林鸿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搭上皇帝的脉搏,感觉微微有力了一些。 燕云潇体内的毒子时发作,卯时减弱,到午时完全平息。昨日午时,他尚能醒来说话,今日却只能动一动手指,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感受到掌心里的手指微动,林鸿低声在燕云潇耳边道:“怎么了?是不是想沐浴?” 手指又轻轻动了一下。 林鸿耐心劝道:“你现在身子很虚弱,沐浴恐会着凉。今日不沐浴好不好?你很香的。” 手指不动了。 却不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是在抗拒——燕云潇长睫不停颤动,似想睁开眼。 林鸿低笑出声,亲了亲他的额头:“好好好,依你——那沐浴完,喂你喝点参汤好不好?” 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这是答应了。 热水很快送来,林鸿小心翼翼地为他脱下染血的寝衣,抱他入浴桶,轻柔地擦洗着身上的血迹。 身上千百条割痕,林鸿压根不敢细看,匆匆沐浴完后便为他穿上寝衣,抱回床上躺着。 参汤喂了小半碗,燕云潇微抿着唇不肯再喝。林鸿为他擦了擦唇角,把人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脊背,温声在他耳边道:“蓝六就快到了,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 “对外说你是在闭关听禅,百官无人生疑,政事运转正常,不要担心,啊?” 燕云潇的睫毛不动了,慢慢陷入昏眠。 林鸿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等你好起来,夏天过去,九月有桂花酒和大螃蟹。我们去小茅屋,我做给你吃。乖,睡吧……” 怀中人呼吸渐沉,林鸿又在他唇角吻了一下,随即轻轻放开他,只握着他的一只手。 林鸿的左手在被子里握着燕云潇的手,右手拿过床头的文书,奋笔疾书起来。 他写的,是对接下来十年朝纲改进的设想。大到朝廷官职架构、新设或裁撤部衙、各部衙职责的划分,小到俸禄、考绩、朝会,他都写出了独到深刻的设想。 为官十数载的经验和智慧都在这份薄薄的文书里,有了这份文书,只要执政者不昏庸,便能保证接下来数十年朝纲清明,国泰民安。 林鸿盯着文书深思熟虑,不时添、删、改。 每当掌中的手指微动,他转头望向昏睡中的人,满脸严肃就化为柔情,轻柔地掖掖被子,不时俯身在燕云潇额头上落下一吻。 等到写完文书,已是日暮西斜。 林鸿将文书收起,将燕云潇的手拢在掌心,轻声道:“我什么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不可以。你要么好起来,打我骂我。要么留着,在黄泉路上质问我。” 殿中昏暗,那黑色长睫似乎轻轻颤了颤,又似乎没有。 林鸿唤来婢女,嘱咐她们好好照顾皇帝,拿着文书去了政事堂。 谷源成正在政事堂中处理奏本,见林鸿过来,忙起身问道:“大人来了,皇上如何了?” 林鸿淡淡一笑:“皇上会好起来的。” 他问了几句政务,谷源成一一作答,林鸿略一点头:“辛苦了。”他把手中的文书递过去:“你空了可以看看,不着急。” 这时有蓝卫来报,步摇姑娘已被接入宫中。林鸿便匆匆离开了。 政事堂中,谷源成打开文书一看,愣住了。 这份文书详尽深广,涵盖了朝堂政事的各个方面。文书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问题是……林相为什么这个时候将文书给他? 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不相干的片段浮现出来,一个悚然的念头跃入谷源成的脑中。他眸光微动,神色复杂地望着林鸿远去的背影。 寝宫的偏殿中,步摇正焦急地等待着。 嫁做人妇后,她的装扮愈发清简。一根木簪将流云似的墨发束起,身着淡色襦裙,不施粉黛,更显三分清丽。 入宫后,四处都是陌生的宫女和太监,带她来的蓝卫说丞相会来见她。林鸿一走过来,步摇立刻认出了他——暮春灯会上,皇帝身边跟着的人就是他。 步摇忙迎上去,焦急道:“这位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 蓝卫来找她时,只说皇帝有急事召她入京,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或许是第六感作祟,越靠近京城她越是慌张,潜意识告诉她一定有大事发生。 林鸿审视着她,简单地说:“皇上身中奇毒。” 步摇微微睁大了美目:“——怎么会?他是最不容易中毒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林鸿便知道,她清楚“秘药”的事情,便直说道:“皇上脉象显示,他身中几十种毒。两天夜里轮流发作,他目前昏迷不醒。” 步摇惊愕地捂住嘴,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我……我就知道,他之前那么……对自己那么狠,人的身体又不是钢筋铁骨,哪能、哪能……” 她捂住唇,哽咽落泪。 林鸿袖中的手紧握。 人人都知道皇帝“对自己那么狠”,人人都知道。 只有他不知道。 林鸿说:“毒药在每日子时发作,痛不欲生。距离现在还有两个时辰,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看看是否有解决之道。” 步摇忙忍住啜泣,道:“天香楼是蓝卫的一处联络点,我原来的闺房中有地下暗室。蓝六每月寄来一种毒药,皇上每次服用毒药后,就独自在地下暗室中等药效过去。我每次都心惊胆战,可他向来固执,不会听劝。” 林鸿道:“地下暗室黑吗?有没有烛灯?” 步摇皱眉想了想:“有几盏壁灯,不过是聊胜于无。他与蓝卫会在暗室对战,常常会打熄壁灯。” 那么怕黑的人,独自在黑暗中忍痛吗? 是因为太痛了,连怕黑都顾不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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