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爱吃什么,我也爱吃,不如先生一并买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言尽欢推开院门大咧咧蹿进来。 好似那日雪夜恸哭只是一场梦,他仍旧是祝明舒面前这阳光洒脱的少年。 俞晚晴望见言尽欢,笑得弯了眼,嘴上念着“那可不成,相公要买给我的”,手上却已经去衣柜里翻找祝明舒出门穿的长袍。 直至走出院子,拐过巷口,言尽欢仍咂摸着念叨,“嫂嫂真可爱”。 祝明舒却没像他那般舒坦闲适,他看着言尽欢:“今上命你们年后出征,定在几时?” 这本是军机要密,祝明舒却径直问了,言尽欢微怔,打了个哈哈道:“怎么,先生开始关心这事了?” “那日我向圣上请求随军出征,却被圣上驳了回来。若是能寻个机会混进军中,说不定能成。” 言尽欢发出一声夸张的笑,但他很快意识到,祝明舒并非在同他说笑。观人严肃神情,怕是当真打算随军出征。 言尽欢自然知晓今上为何驳他此番请缨,祝明舒新婚燕尔,俞晚晴嫁进祝家小院,不要分毫彩礼,不带一个下人,如今若让她夫妻俩才成亲不到两月就生生分离,就算今上愿意,他也点不得这个头。 “先生,你糊涂了吧。”言尽欢探手去摸祝明舒额头。 祝明舒仍一脸严肃,乖巧站在巷口任他探自己的温度。这倒让言尽欢看得一时失神。 “你就不怕嫂嫂生气?” “我……”祝明舒愕然,眼底掠过一丝惭愧,“我只是想尽早完成西征,毕竟,朝中擅西域文字之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你只是想躲着她。”言尽欢淡淡道。 祝明舒愣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原以为,你是因为喜欢她,才娶了她。后来你说其实并不认得她,我就觉得你未免太过草率。”言尽欢一改向前嬉笑神情,注视着祝明舒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长安城里多的是成亲之前未曾见过面的人,但我仍不信你也会是其中一个。” “若是因为我那日亲你让你乱了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爱你恋你,但不会强迫你。” 祝明舒沉默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往前走去:“不说这个了。” 言尽欢闻言却越发不乐意了,他追上几步拽住祝明舒的手,诚恳道:“你是我心中最出尘清雅之人,我习武出身,说不上几句漂亮话,但我不愿见你这般为难自己。” “晚晴可爱体贴,我怎会不喜欢!”祝明舒心头焦躁,甩手意图挣脱。 “那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别再想些不该想的事情,祝明舒。”言尽欢松了手,皱着眉一字一句道。 祝明舒未曾见过言尽欢这般认真模样,记忆里他总是跳脱欢快,少年意气,即便一年过去唇边生了胡茬,多了几分沉稳,仍有着寻常人不可及的骄傲。 他却是真的动气了。 一路上言尽欢不曾再和祝明舒说过话,只昂着头跟在祝明舒身后,祝明舒买了糖人,分他一个,他也不接。祝明舒也不坚持,兀自叼着糖人舔,再买了鱼买了肉,央着小贩帮忙收拾妥当。 小贩起初不肯,买鱼买肉哪有还帮着切了收拾的道理?禁不住生得精致的书生一番软声好话,帮着切了。他身后那个高大的华服少年听得有点烦,索性摸出一袋金叶子,却被书生按住了。 “不能惯着他们,你若这次给了,下次他们就会要你再给,才帮你忙。” 言尽欢觉得好笑:“在长安从来就没这个帮忙收拾鱼肉的道理,你还让人帮着切了臊子。” “钱塘有,长安为何不能有?”祝明舒愤愤不平。 顿了顿,祝明舒又试探道:“你不生我气了?” 言尽欢愣住,半晌才哼了一声,坦言道:“舍不得。” “因为很快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再生你的气。” “很快是几时?你不用避着我。” 言尽欢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后天一早,大军开拔。” 祝明舒小声低呼:“竟不让你们在长安过个元宵!正月都还没出呢。” 言尽欢这回却笑起来,他低头看着祝明舒睁大眼不解的模样,仗着身高优势,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怎么,得过个元宵,再出个正月,再等龙抬头的日子过了,清明祭扫了祖先,再过个七夕,赏个中秋圆月……如此还怎么走得了?” “我只是觉得太快了。”祝明舒皱着眉,听出了他话里的戏谑。 “我还觉得慢呢。”言尽欢移开手,扭头回去那糖人摊子边,“多在长安留一日,我就会对你多一分邪念,不行,不行。” 他话说得这般直白,反让祝明舒窘迫起来。他踟蹰半天,才跟上去,权当做方才言尽欢什么都没说。 午间今上赐小宴,俞晚晴不肯去,让祝明舒随言尽欢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家备着晚餐。这是她嫁过来第一年除夕,她得精心备一桌菜。 祝明舒在午宴上吃得心不在焉,言尽欢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脚,他抬头望去,本该是上官氿的座却空着。今上让人撤走了椅子。 “你知他为何不来么?”言尽欢笑得神秘兮兮。 祝明舒摇摇头,一脸茫然。 “他家的客卿,那日在街头纵马冲撞了沉玉公主的车辇,又动手打人,我气不过,教训了一顿。圣上虽明面上不说,心里也是不高兴的,老头子没脸,就说自己病了,不肯来咯。” “竟敢冲撞公主的车辇!?”祝明舒讶异问道,“怎会?” 言尽欢摇摇头:“大抵是仗着上官老儿势头大吧,沉玉公主虽不是嫡生,却也是个公主。” 祝明舒想起来,那日夜访上官氿,恩师说话眉眼神情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意味,起初他以为是愧对自己,如今想来,许是看自己与言尽欢交好罢了。 祝明舒并不喜朝中这些纷杂的关系,他虽与言尽欢与陈韶交好,前者自是不必说,后者未曾因他势小而轻看,亦未曾因他受今上赏识而巴结他几分。 “他其实不必如此。他德高望重,今上不会生他的气。” “未必。”言尽欢嗤笑一声,“先生也是傻得可爱。” 祝明舒不再言语。
第10章 十 太元八年,李月与言尽欢受命,率军西征。 祝明舒没去送,他忙着陪俞晚晴回娘家省亲。俞老太太对这个孙女婿越看越欢喜,而祝明舒也从她身上找到些祖母的影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 俞晚晴从门外摘了腊梅进来,就望见祝明舒坐在榻上,歪着头听祖母说自己幼时的趣事。他眉眼弯弯,屋里虽然暖和,绒制的披风却没急着脱去。 江南来的人禁不住冻,西域一行又摧身子,平日里看他精神好,归根结底,还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察觉到俞晚晴的目光,祝明舒回过头来,递给她一个恬静的笑。 早先曾有人背地说,祝明舒像个娘们。长安男子个个壮实高大,以粗犷直爽为傲,偏他祝议郎文文弱弱,个子高,却生得纤瘦,说话悄声细语,谨慎自持。加上眉眼精致,肤白胜雪,比起姑娘家还要清丽几分。 这些话在祝明舒请缨西行后便销声匿迹了。 俞晚晴倒从来没听进去。 用过晚宴,祝明舒让俞晚晴在俞府多留几日,自己先行回家。 俞晚晴为他系好暖袍,触及胸前一处凸起,摸了摸,是那块水苍玉。 正月里长安的大街上一如往常热闹,刚下过雪,很快便有人清扫了,只有自家小院前,还有积雪澄净。 祝明舒生长于钱塘,少见这般大雪。荒漠原野虽有雪山,却不似眼前这等安静无害。也不知塞外此刻,言尽欢他走到了哪里。 言尽欢纵马走在大军之首。 这是他第一次随舅父李月出征。 出陇西后,塞上风大,少见城池。正逢正月,杳无人烟,天地之间只见白日接地,荒草覆雪。偶有孤狼出没,哀哀叫荒野。 祝明舒也曾走过这条路,望见这样的景色,他害怕过吗?言尽欢暗暗想。他怎会害怕,他分明那么坚定。 “舅父,我前日提过的闪击战术,还请舅父再考虑一二。” “尽欢呐,舅父并非觉得闪击战术不好,只是此举太过冒险。进了河西,前路如何,你我只在舆图上见过。不可冒进。” 李月心知,外甥初次出征,自然信心满满。但大周被匈奴侵扰已久,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如今舆图在手,稳扎稳打逐步推进才是。 言尽欢本欲争执一二,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大军行进很快,不出数日已至漠南。 斥候来报,前方百里有敌人踪迹。李月令全军整顿备战。 李月曾与匈奴交过手,吃过苦头,深知匈奴乃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对大周军队而言,难寻其踪影,光是追着些散兵游勇倾注兵力,反容易遭敌从背后袭击,得不偿失。 “将军,末将请调八百轻骑,前去一探敌军虚实。” 言尽欢勒马,神情肃穆。李月不知他真实意图,只一挥手应允,再三叮嘱,若遭遇敌军,不可轻率。 言尽欢领命,挑了八百精兵,离队往大漠奔袭。 他却并非是为探查敌军,而是为歼敌而来。 骑兵纵马百里,其速之迅疾,其势之迅猛,打得匈敌措手不及。 言尽欢发现,匈敌虽兵马甚众,但兵力分散,他便以迂为直,避实击虚,逐个击破。 一战过后,歼敌两千余人,斩杀匈奴单于祖父,俘虏单于叔父,大胜而归。 战报传回长安,举国震惊。 少年长枪舐血,纵马长击,如夏日惊雷。 再见到言尽欢时,已是夏末。 祝明舒蹲在墙根下给薄荷浇花,远远就听得哒哒的马蹄声。 言尽欢入朝后,论功行赏,获封侯位,赏一千六百户。今上赐了府邸,让言尽欢自己选地方,言尽欢挑了距市集最近的一处,其心思昭然若揭。 戎装来不及换下,纵马穿过市集,径直来到祝家小院,下马三两步跨过门槛。 祝明舒才刚起身,还来不及打招呼,只见眼前一黑,自己被拥进一个怀抱,生生压在墙下,箍得他喘不过气来。 “先生久见!” 入鼻是寒骨战甲的味道,带着塞上撕扯狂野的风,和淡淡的腥味,辨不清是铁锈,还是血。 他嗓音变得沙哑了。 祝明舒艰难地抬头,额头还有些许被胡茬磨蹭的刺痛。 “久见……你抱得我有点疼了。” 祝明舒拿着小水勺,举着双手一时无措。 言尽欢埋首在祝明舒颈间,深深呼吸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夏末清朗,祝明舒只穿了一件薄衫,瘦瘦的身体被拥在他双臂间,好似不松手便不会悄然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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