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见他身形魁梧又面露煞气,那双异瞳诡异得吓人,他们怕是要直接用鄙夷的目光狠狠瞪着他了。
骆勇鄙夷地在心里啧了一声。
从前他觉着三郎活得艰难,但从未亲身体验过,而如今面对这满堂瞪视怪物的眼光,他心里一阵酸楚。
他的三郎太不容易了。
李尧一来,众人便一个个仿佛吃了秤砣一般,哑着声音低着头立在角落里。
叫人看不清他们的想法以及神情。
李尧冷冷勾唇,随即走到杨叔同面前。
“今日先生寿辰,孤给先生送礼来了。”
杨叔同受宠若惊连连拜谢道,“烦劳陛下费心,臣惶恐。”
“只是给先生送礼,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他道,“孤给先生带了些东海好酒,今日诸位不醉不归!”
话音刚落,便有宫婢一人捧着一坛酒走了进来。
她们纷纷将酒坛子放在诸位大臣的桌案上,还特别贴心地将他们的杯盏满上。
这酒带着浅浅的腥味,很多大臣从未见过,有几人甚至才闻了一会儿,便连连作呕。
要不是皇帝在这儿,他们大概就要就地吐出来了。
李尧淡淡一笑,拉着骆勇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他端起酒盏,对众人道,“爱卿们随孤做事辛苦了,这杯酒,孤敬各位爱卿。”
皇帝陛下敬酒,底下人哪有不喝的道理。
于是一堆人忍着恶心与吐的冲动,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看来爱卿们是认可孤来做这个皇帝的。”
李尧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杯盏轻轻放下,继续道:“既然如此,为何还有几位要忤逆孤呢?”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侍卫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每个托盘上都放着一只木盒子。
侍卫走到其中几个大人面前站定。
有几只盒子似是没盖严实,里头还有一些东西露了出来。
那些大人见状,面色唰得一下惨白了一片。
有几个人一时没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有几人瑟瑟发抖,有几人则是连连喊冤。
盒子里也不是什么旁的东西,而是几锭银子。
只是那几锭银子从色泽上还是大小上,都与官银有着细微的区别,若是仔细看,便能分辨得出。
李尧只是叫人将盒子打开一条缝,再加上他那浩荡的声势,没想到竟还真一棍子打出几只鬼来。
整个寿宴的氛围也因此变得有些尴尬与不同。
许久之后,杨叔同才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喝醉了。”
只一句话,就仿佛将所有场面挽了回来,旁边的大臣也借此纷纷道,“这东海的酒果然醉人啊。”
李尧眯了眯眼,却听杨叔同再道,“听闻这座楼有一个瞭望台,陛下应该没去过吧?不如老臣陪您上去瞧瞧?”
杨叔同很少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看来他是有退让之意了,既如此李尧也不再为难,就坡下驴,跟着他一道上了楼。
这个瞭望台是他特地叫工匠设计打造,光设计图便用了十几版,最终才呈现出眼下这个模样。
又长又阔的台子延伸出去一丈远,极目而望,冷风仿佛如一把一把剪刀,又好像一截一截冰锥,往面上割来。
快要冬日了。
“先生不打算同孤说些什么么?”李尧定定地站着,任由冷风割在他脸上。
杨叔同负手而立,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良久才道:“臣无话可说。”
李尧一声讽笑,“先生果真乃国之柱石。”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玉。
这是一块同心玉,与秦王给他的那块相比,这一块显得更加老旧些,看其表面光滑的程度,该是有些年岁了。
他淡淡地将玉捏在手中,迎着刺骨的冷风,冷冷一笑。
“先生曾说过,这天下只有我才是那个最有资格称帝之人。我倒是以为先生是看中了我的身份与血脉,没想到……”
他将手高高举起,要将手中的玉丢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尧顿觉手腕一紧,那快玉被人拦截了下来。
杨叔同面色惨白,一把将玉从李尧手里夺走,而李尧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做一样,只轻轻撒了撒手,往后退了半步,任由他将玉拿走。
李尧对着他淡淡一笑,面露讽刺之色。
好半晌,他才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杨叔同小心翼翼地将玉收好,那张从来看不清喜怒的脸,竟显现出了些许悲色。
他叹了口气,道,“没有一个卑贱的奴婢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苟活,她也一样。”
李尧暗自咬牙,大概是因为情绪不大稳,愤怒得双眼有些通红。
但很快,这股怒意被他憋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可不是么,也不会有人傻到替旁人养儿子。”
杨叔同眉心微微一簇,但很快被他舒展开来。
他道,“你都知道了?”
李尧冷笑一声,“这不是你想让我知道的么?”
若非是杨叔同故意放出消息,他又岂会这么容易就知道他的身世?
他的生母,是乾王府内的舞姬,在进宫之前,她便早已有了身孕,再如何推算,他李尧,满打满算都不是先帝的儿子。
怪不得先帝对他,与对旁人格外不同些。
杨叔同轻叹了一声,宽慰道,“陛下,若先帝并未登基,乾王并未身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本该是乾王,将来唐国的江山,也本该是你的。”
“那你呢?”
李尧突然道。
杨叔同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他笑笑,道:“老臣自然还是陛下的臣子。”
“是吗?”李尧淡淡地看着他。
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杨叔同连忙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咱们该下去了。”
“不着急。”
李尧冷哼一声,“孤今日来叔同楼,为的便是向先生寻一个真相,只可惜,先生似乎并不愿意将真相告知孤。”
杨叔同陪笑到,“陛下想知道什么,臣必当知无不言。”
李尧道,“也没什么,孤只是想知道,你是如何设计将孤的生母送进宫,让先帝以为孤是乾王的儿子的。”
“先生,孤实在太好奇了。”
他近前半步,以非常迅猛的速度,一把拉过杨叔同的胡子。
却听一阵浅淡的撕拉声,杨叔同那把又长又好看的胡子,一整片都被撕了下来。
这是一把假胡子。
李尧看着手指尖那把被撕下来的假胡子,啧啧了几声。
“儿时我总以为,大监们不长胡子只是因为他们不想长,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不能长。”
他一字一句对杨叔同道:“大监不长胡子,也不会生孩子。”
杨叔同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恼羞成怒的神情,他暗自咬紧牙关,像是在强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了。
“陛下猜得不错,老臣的确早已不是男人。”
他看上去虽然不痛不痒的,但他的心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抽着一样,如漫长又残忍的凌迟。
李尧冷笑一声,“孤还以为你会否认,没想到先生竟有如此大的气量,这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不足,倒是叫孤刮目相看。”
说着,他仿佛在丢什么垃圾一般,将手中的胡子通过瞭望台丢了下去。
眼见着胡子被丢下去,杨叔同的眼睛都快绿了,但他却始终没有迈出一步。
李尧悠悠道,“元坤二十一年,你还是杨府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受尽屈辱被乾王所救,自那日起,你便下定决心追随乾王,直到后来乾王落马曲终人散,乾王的家眷不知所踪,也不知你从何处寻得出口,将孤与孤的生母送进了宫。”
“孤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救命之恩让你这般忠心耿耿扶持孤这个断袖做皇帝?如今想来,倒也通顺了许多,孤的生母因生孤时难产,落下了病根,据太医院脉案所示,孤时足月出生的状态,却比太医们预测的时间整整早了三个多月。”
他冷笑一声,“杨叔同,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顿了顿,“当年乾王府的一个旧人曾说,乾王在出事前两个月临幸了一个舞姬,而那舞姬是三个月前入的乾王府。”
话音刚落,他定定地看着杨叔同。
他说的这些已经很明显了。
他根本就不是乾王的孩子,更不可能是先帝的孩子。
瞭望台上的气氛突然凝固了,冰冷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像是在硬生生地刮着他们的皮。
杨叔同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方才的怒意尽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和。
好一会儿,他才道,“陛下喝醉了,竟开始说胡话了。”
他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道,“臣自小便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又岂能有什么孩子?陛下知道的,杨书怀不是我的。”
他说得平淡,却好像一枚一枚细尖的针扎在了李尧的心上。
杨叔同分明是在乾王遭难之后,才被入罪的。
三服以内的亲族,男子施以宫刑后被流放,女子若是容资好些的,会被送去教坊司,若是差些的,便是送去军营。
三服以外以及下人,虽然不用宫刑,也不用去教坊司,但至少流放千里。
杨叔同若早有此遭遇,又何必顶了杨书怀之父的名。
李尧摆了摆手,冷笑一声,无妨,反正结果都一样。
“先生懂我知我,也该知道今日你我会晤系为何。”
他淡淡道,“明日孤便会下一道罪己诏,痛斥自身无法为唐国开枝散叶之罪,再下一道退位诏书,立李民为唐国皇帝。先生若是还想当这个宰辅,孤可以给你留个位置,若先生不想当了,孤也不会拦你。”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神色有些僵直的杨叔同,忽而想起什么,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杨书怀身犯死罪,既然不是先生的儿子,先生应该也不会介意孤用他为民儿开路的吧。”
听上去像是反问,但其实是在变相地通知。
既然他想要见的人已经在身边,那权利地位对他来说也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但在他离开之前,还是希望能给李民铺一条路。
这是做为他的兄长,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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