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弘回答的不假思索:“恶心啊。” 画良之有些出乎意料,费事儿转了半边身,没伤的那条胳膊抱在胸前,奇怪道: “可我初入王府那日,谢公公说你不仅咬人,甚言您吃过人肉。” 他微拧了眉头,自叹自说:“不过吃人一事定是世人以讹传讹了,谅你再疯也不是真的不人不鬼,哎呦,不过咬人倒是真的,我可以身相试过—— “不是传闻。” 桂弘微微垂目,寡淡一笑,打断了画良之的话。 他举目对上画良之一瞬怔然的脸,又道: “真的。” 画良之呆了几许,而后牵动嘴角干笑两声:“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那你说说,人肉是个什么味道。” 画良之尴尬装成不以为然,打算当玩笑过去。 因为他已然意识到这会儿的氛围有些不对。 可桂弘没有做罢。 “是真的,我吃了。” 他说:“在天牢里,他们逼我亲眼看着我皇兄被虐死。我想活,就得当着那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面扮成疯子,我知道他们不容易骗,所以我…… “爬进去吃了。我吃了。” 桂弘声音抽紧,五指屈动几下,把画良之手背抠得疼。 “我把我皇兄,吃了。” 他颔下首,垂荡的发丝在细微颤抖。 画良之顿然止声,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桂弘。 固然震惊,但他觉得有些话,有些过去。 若是想真正走出来,就得先主动勇于面对,敢于说出口。 同什么人吐出来了,不再自己沤着发酵发臭,便会慢慢好的。 “我啊,我一口,一口,一口,把我哥的尸体,当着他们的面,生的,焦糊的,混着血,吞了,吃了。” 桂弘嘴角一抽,扯出个诡谲凄厉的冷笑:“也不完全腥臭,甚至泛着些糊香。您说这不是疯子是什么,我再是饿的——” “再饿,人总不能觉得人肉香,还是骨肉至亲。” “可我啊……” 他哼笑出声:“竟以此果腹,没饿死在天牢里,活着被送了出来。” “我皇兄那人,生被我拖累,费尽心思让我活,自作茧将我推至事态外,连死都以血肉养我——” “我怎值得……” “我不值得……” “这命太重了,我背得好累。”
第106章 归物 画良之轻地覆住他攥紧的手。 “或许他想要的并不是要我替他复仇。”桂弘垂头声颤,埋着脸不肯见光。 “他想让我替他清奸佞,护家国。回京这一路上我想了很久,内侍省勾结朝中大臣嫁祸我皇兄,非要要了他性命,下手狠到火烧南山,以我做套。但我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到最后仍是什么内情都没与我说。” “你说,他会不会根本没想我纠结于仇恨翻案,而是……要我担责肃整天下。政权斗争难免一条血路,总有人会牺牲献祭,比起固执纠结于仇恨,倒不如替他们完成夙愿,才算善终。” 桂弘话落,双目垂向微颤抖的双手发呆。 那些血淋淋的过去再次鲜活的被翻到表面,他怕得要命,带血生肉的酸臭恶腥,隐约泛起的焦糊香。 一辈子都散不尽地停留在嘴里。 “只是我放不下,我靠这恨意撑着,活着……别无他法。” 画良之不敢去想。那段时间向来胆小怕事的孩子如何身心俱伤,沦落到那不见天日的天牢里,逼上绝路。 他在那儿被迫脱胎换骨,鲜血淋漓地重生,半生爬不出冤魂噩梦的炼狱。 怎奈这条命背负得太重,想死不能。 又无处述说,无人分担,四面楚歌处处逢敌,全盼着他堕落,再没有一个人敢掏心掏肺的信任。 那么重的担,他独自扛过这么多年。 怪不得他要偏执地抓住自己。 画良之握着他的手,思绪万千。 不过找不对方式,胡乱中只当救命稻草薅了。 无奈二人误会在身,自己一开始百般抗拒,越是让他发疯急怒,干脆不择手段。 好在,解开了。 画良中眉头轻舒,呼了口气,道:“你靠过来点。” 桂弘略微一怔,稍稍掀起眼皮:“?” “让你凑过来。”画良之无奈失笑,道:“总不能叫我拖着这身子往你边上挪。” 桂弘本就已经贴在边上,疑惑往前伸长脑袋,便觉一只手抚上头顶,揉得舒适安心,逐渐冷静下来,又好像那些话说出口后—— 竟轻巧许多,远不如想象中那般沉如磐石,压得人上不来气。 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跟着清爽起来。 这让他觉得格外舒服,干脆眯眼往头顶的手贴去…… ——咚。 “啊!!!” “啧。” “你干嘛!”桂弘捂头大叫,刚眯得惬意呢,怎那温柔乡突然成了榔头,照自己脑门就是猛地一锤。 “什么狗子。”画良之乜他一眼:“少给我矫情,别想那些旧忆破事儿了,是你说以后你担责,你成天地,要我在你身后,话出口就成了过耳风?成大事的龙子怎还搁这儿跟我撒上娇了,假的吧。” “我……!” - 两日后,画良之方能稍微活动些身子,便硬要起来去个什么地方。 桂弘放心不下,分明已经给他安排上厚软织锦垫子的车驾,还是非要跟着他出去。毕竟医师听闻他要下榻,两眼瞪圆连说不成,伤口还没见愈,贸然动作是要再拉扯开的。 只是桂弘知道画良之的性子比驴都倔,除非真拿绳子给他绑在屋里,不然他能带伤把门外看守的护卫胳膊全卸了,也定要走出这个屋去。 最后好说歹说才同意让自己陪同。 总之扶着人往西城外去的路上,两侧民房越发简朴。 到了外城,大雪冰封的地尚未化开,田野里麦梗枯黄,半截孤零零断折在半化后混着冰的雪中,风一起,吹得人衣袍攒动。 画良之今日被裹得厚实。一件厚棉宽松的浅青圆领袍,由黑漆皮的蹀躞勒出腰线,半边胳膊吊在胸前,外边还披着个明显就不是他那身量该穿的雪貂氅衣。 如此被人搀扶着,倒像个什么雍容华贵的夫人。 那雪白的绒毛难免拖地,田路可不干净,雪被人踩化成泥,没两步下摆就成了脏的。 画良之看得难受:“说了不合身,偏要给我披这个,贵重东西,脏了多心疼。” 桂弘扶着他,不满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个,少心疼些身外物,多心疼你自己。” “……” 画良之撇了撇嘴,心道:“本就不是寻常人能碰的东西,当你皇族富养不知珍惜,还不许穷人家心疼一下。” 好歹是桂弘担心画良之话说多了牵着伤口疼,才没继续跟他拌嘴,心里闹着别扭,手却老实从后头替他揪着衣摆。 不过两人往前那不起眼的茅顶屋走上没几步,斜前方忽然冲出来个穿着棉袄的小男孩,看着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手里操着把做工极其粗糙的小木剑,呜呜呀呀挥着朝二人冲来。 然后啪唧一声崴了石头,扑倒在他俩面前。 桂弘:…… 画良之:…… 小孩:“…… 呜哇————” 画良之拐了桂弘:“扶啊。” 桂弘看那孩子浑身脏兮兮,棉布袖子都噌得发油发亮,还狗啃屎摔了满身泥,实在伸不出手: “……他自己摔的,关我什么事儿。” “那你让开,我不嫌,我扶。”说完甩开桂弘搂着的肩就要弯腰。 桂弘当即急了:“您别动!我扶!扶就是!” 桂弘不情愿地弓下身子,手还没碰到那哭包,那男童猛然挥出手中木剑,“邦”地敲在他手被上。 比起疼什么的,桂弘跟画良之俩人齐齐愣在原地,少顷,桂弘才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刚想发脾气—— 那男童居然嚎啕大哭着从泥地里爬起来,挥着木剑朝他们尖叫冲来,那张受冻紫红的小脸鼻涕混着眼泪,眼神却是豁出去的狠。 “滚出去!离我家远点儿,滚!” 桂弘三两下躲开,跳脚挡在画良之面前,怕这顽童把自己的美人灯给伤着,当即拉下脸色板出凶色: “谁家不知好歹的小儿!” 男童一颤,眼底狠劲儿下藏不住的怯色露了出来,握剑的手直抖,像极了只跟人叫板的小耗子。 “没粮了。”他又是不甘地挥了一剑,把两人逼得退步:“真没了!” 画良之扶住桂弘的肩膀,从后边探出头,疑惑思考了会儿,恍然道: “我们不是来收粮的地主。” “你们就是!”男童上下扫了二人装束,抹了把鼻涕梗着脖子喊:“别过来!” ——“毛毛!” 身后传来声急喊,画良之于桂弘闻声见一位布衣妇人急匆匆跑来,背上还背着个咬着手指头的两岁娃娃。 那妇人慌张将挥剑的男童扯到身后,着急间气喘得吐不出字,只一劲儿藏塞着孩子,又见面前为首那贵族气宇轩昂,衣着不普, 忙跪到地上求道: “是小人管束不当,孩子不懂事,最近……最近讨粮的太频了,家中无男丁,实在填补不上,还请大人们宽裕几天……” 画良之扭头望了眼铺着茅草的房子。 大昭皇城虽是繁华,但这一切不过锦绣的外衣,出皇城不需十里,战事纷扰,或因连年干旱,民生确不算好。 但这篱笆简单围出的院子也算得上过分寒酸了些,甚是会让他想起儿时在南山打杂做奴时,住的那四下漏风的寒舍—— 屋外院内晾着许多衣布,画良之移视线到妇人手上,发现她十指粗糙紫红,干裂的细口密布,多半是浣衣女,替人浣衣为生。 这活儿到了冬日可不好干,河水都是冻的,就算从井里费劲吊出水来,也都参者冰碴,碰一下都钻心的疼,何况要泡上一天洗衣。 更是让他张不开口,木然立在原地。 “我们真不是来讨粮的。”桂弘发觉画良之的踌躇,正色替他道: “身后这位大人有东西要带给您。” “什么……”那妇人小心疑虑地抬头,身后和背上的娃娃哭得一唱一和,吵得耳朵痛。 她奇怪着歪过头去,看画良之从桂弘身侧走出,风中黑发撩在金面上,妖狐嘴角上扬的角度若隐若现,仿佛那一成不变的表情此刻也弯成无奈苦笑。 雪貂的皮毛在冬日下难免刺眼,她要眯眼觑目。 才瞧清楚那位狐面大人手中黄衬锦盒内,染着斑斑血渍的大红披风。 扑通一声瘫坐在地,猛地捂住嘴。 即便不出声音,眼泪仍大颗大颗不受控地往外滚。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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