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地界温暖,从未见过雪,便也不适应什么深冬寒冷的雪战,不过难逢大昭护国军偏在这时候离京,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过。 好在独龙这一队精兵可是地头蛇似的不要命的狠种,骑着头酱色壮象,奔起来地动山摇。 他靠这一头大象,在中原战场说得上是所向披靡,象皮厚重刀枪不入,一脚踏进敌军里可就能踩扁大片活人。 独龙顺着探子指的方向追到入夜,眼看天色渐暗,是快到了他们的大军攻城的时候,终于才在积雪厚重的山头瞧见那一队边逃命,还边有闲心狩猎的人马。 距离较远,天色又暗,往山岗高处望去,只能见的模糊的影子,随树影拨动好似还在乐此不彼地涌动寻猎。 真是浑噩。独龙盘坐在象背大笑:“都什么时候了,想跑不闷声跑,还在这招摇过市了!给我抓活的!” 人影虽然模糊,但太子红衣与侍卫银袍可是显眼。野象轰隆冲杀上去,一众精兵横刀直上,眼看就要砍到跟前—— 那群人居然不动了。 “好家伙,坐以待毙不是?” 太子红衣下的宽肩挺括,风吹得大袖摇摆。部下抡起套绳中了他脖子,心中暗喜,独龙当是其坐以待毙: “想些法子。”他扭头以中原话道:“如何才算得好好凌辱你一番,为坎库复仇?或者跪下求求我,说不定大发慈悲——” 独龙的话突然止了。 ——“咯吱————” “太子殿下”忽然与部下一同僵硬回过了头,瞳孔漆黑,其中红光乍现! “操!有诈!”独龙猛地勒紧象颈,速速回头。 话音未落,但来不及躲闪,便听“轰隆”一声巨响,整片山头炸火光四起,几乎移成平地的耀亮半天! 二百多只幻术傀儡人偶自爆,威力撼天动地,独龙只觉耳边嗡鸣失聪,直接从象背跌下,浑身都痛,待勉强打起精神,抬眼见自己周围哀嚎声不断,全是断手断脚炸成几截的兵,甚至连自己所向锐不可当心爱坐骑——此刻也断了条粗壮象腿,血肉模糊,倒在地上高声悲鸣! 铺天淋下的血雨混起破碎木屑,哗啦啦浇盖一身。 “我操他妈的!”独龙自己也是被碎屑崩得处处流血,摇摇晃晃起身,发了狠的嘴里只剩下恶骂: “我操!敢戏弄老子!攻什么城,攻他姥姥的城!都给我追这狗娘养的废太子!”
第98章 红狐 远处背山地林子后,一队人马披着雪色大袄藏在里头。 “嘶——有点残忍。”桂弘抓着画良之的披风领尖儿,贴在他耳朵旁边小声道。 画良之目瞪口呆望着远处冲天烟尘,再扭头瞧了瞧面不改色地掸去指尖残留的符咒灰烬的楚东离。 “看什么。”楚东离没抬头,手底下按着他弟的脑袋,冷不丁道。 “咳。”画良之憋了半晌:“楚东离,老子道歉。” 楚东离这才舍得斜斜睨了他一眼:“你道个什么歉。” “就我以前,嘲你武技不如人,还有……哎呀反正就是多有得罪的那些话,您别放在心上啊。”画良之刻意瞧着别的地方嘟囔,外接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记了仇,过后要害我,死也想死得体面点,至少手脚健全。” 楚东离得趣哑笑,道:“武技不如您,那是真的,画大人何须道歉。但我楚某也不是光凭两张嘴皮打架就能蹬得揽星楼的顶,您得颠清楚这个。” 画良之正了正色,拿手肘拐了桂弘,又把自己衣领子从他手指缝里拔出来,略带些嫌道: “咱们还得往北上。损这三千精兵对南疆不足为惧,只拖了他们一夜远远不够,我们得跑,带着他们耐不了寒的大军,往北跑。” 楚东离抬目望了眼星局天象。 眼下晴夜星明,当是个好天气的。 “十个时辰。”他说:“下一场暴风雪,至少还要十个时辰。在这之前要成功引他们入野山峻岭,绝非易事。” 桂弘沉默凝着远处火光,再见天上独龙放飞了信号弹后,大批攻城的兵即将转向朝他们而来。 估不出数量,定超小万。 长陵城上,李肄持锏威立,瞳孔紧缩的瞬间,是见分明已经击鼓擂鸣的大军忽然转向,他知道是太子殿下这枚诱饵,起效了。 “您一定要平安归京。” 桂弘从雪地的遮掩中起身,解下身披白袄,露出的可是真正一件朱红公服,入夜的月光下宛若指路明灯。 画良之亦与太子侍卫的二百五十名兵士一同解下伪装,便成一路炫目,为的是大昭天下的明日而亮。 夜深了。 南疆的军队如狼似虎,火把烧得满山艳艳,枯林压月色,眼看山路愈发不见五指。 他们一行暴露了真实行踪,引来小半数的叛军,像是逮狐的野狼群。 红狐在夜影中于雪地狂奔,忽隐忽现。 入了林子,便再不能停,也不能燃火把照明,是真的要逃。 桂弘一马当先,这几天时间严谨地将长陵外山势图铭刻在心,他跑在前头,绝不能出分毫差错,以免随时在这摸不见手指黑暗中引他的部下一同失足坠崖,或是错了方向,绕进迷津。 就算残兵烂甲,这群人也是打王府起便跟着自己卖命的兵,如今甘愿托付性命,他没法犹豫,也不敢失误,他要带着他们跑。 要真真正正担起责来。 画良之在吹到脸麻的寒风中抬眼看他。 月影偶会从枝杈见碎到人脸上,于是忽那一霎那见他把马缰攥得紧,手背青筋暴露,浑身僵硬地压低眉头,下唇咬到发白。 画良之忽然觉不好,蹙眉厉目,猛地把座下战马一夹,烈马嘶吼带着他箭一般直冲向前,欻然插到桂弘马侧。 “阿东!”他顶着风大喊,声音借着风传到耳中。“哥陪你跑,别怕!” 桂弘惶然回神,黑暗铺天盖地似牛皮敷面让他窒息。 他扭头见画良之金面晃了光,骤然发觉自己一时过度压抑着黑暗给他带来的致命恐惧,让他甚至忘记呼吸——顿时骇然大声倒气,冷风大口灌进喉咙,再剧烈失控地咳嗽起来。 肺里着了火似的又辣又疼,马不能停,他便没有喘息的机会,手松不开缰,也就顺不过气,一时伏在马背乱了章法! 烈马触到马缰乱摆,慌乱受惊,又跑又颠地甩起后蹄,危机当头画良之断然勒马收劲,并到他旁边,两马同行片刻,狠心找准时机起身踏马背,一跃而上! “画良之!”楚东离怒吼:“不要命了!” 楚家兄弟在后边看得清楚,当下所有人都跑得太快了,没有能法子帮上太子的法子,却见他竟敢在疾行马背上松缰起身,再跳到桂弘的马上,见者无不是吓出一身冷汗! “猫哭耗子!”画良之嘴里咬得眉尾青筋爆凸,岌岌坐到马背:“心里时时忌惮着我会弃帅逃命的,这时候关心我要不要命了!” 画良之此番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哪怕错机须臾都是跌死的风险,但也未假犹豫。眼下稳乘桂弘马上,把桂弘往后挤了挤,死命稳回烈马,嘲还在咳嗽不止的喊:“抱紧我!阿东!把头埋哥身后,少吸凉气!凝神!” 桂弘呛得眼泪直流,听话把脸埋在画良之背上,不过手指间僵硬的一时泄不下力气,狠劲儿扯着画良之的披风。 这里真的太黑了。 即便出发之前明知如此,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可如此实战,早已印在魂魄中的恐惧依旧难当。目之所及,四周木林草木皆兵地挤压而来,根根枯枝都是夺命的刀,风声嗟嚓,好像人之将死的悲鸣,惨叫,呜咽声…… 背后马鞭此起彼伏,漆黑混乱中如雨点落成天牢内日夜不休的鞭声,挞打着脑子里紧绷的弦,心脏剧烈抽紧——不能在这时候犯病! 还是,怎么还是害怕!废物东西!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关键时刻! 画良之耳边风声乱乱,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声异常响亮的巴掌响。 他被风压得抬不起头,难不住愤意骂道:“干什么呢!” “啪————!” “怕什么……”桂弘狠劲儿连扇自己几巴掌,磨着牙关嘶声骂:“废物……当一辈子累赘!” 画良之没法回头阻他,只能用喊的:“殿下,您冷静!” “啪————!” “咳咳咳咳,嗬——咳咳咳咳咳咳咳,废物……累赘!” “桂棠东!!!” 他得咬紧牙关往北返,去翻他的十六年隐忍难堪,洗他的前仇恩怨。 他不能怕。 长陵林间地势繁复险峻,南疆的军被他们甩得远,寻过来不容易,总算争出几分休整顿憩的时间。 一队人油滑藏进背山的溶洞内,空气湿淋淋的黏腻刺骨,太过潮湿的地方,火要好一阵才能升得起来。 好歹楚东离随身携带的火符还有剩,一团团火光逐渐映亮黑黢黢的山洞,壁顶倒挂的钟乳石终年不断缓慢滴水,落到地上凝成耸耸冰柱。 士兵们冷得发僵,聚堆围在火堆旁边搓手取暖。桂弘独自靠在镀了层冰的岩壁上,借着火光隐约照得到脸上清晰的指印,十指紧紧交叉握在一起,一双手冻得开裂,双眼木然。 画良之喝了口热水,脱掉自己铁爪手套,相互搓了搓热,到桂弘面前半蹲下来,把他冰凉开裂的手握进怀里。 “前面的路还很长。”画良之淡声道:“您不能现在就这般过度逼自己。” 冻伤的手受暖通了血,开始发痒刺痛。桂弘喉结一滚,没开口,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画良之掏出小刀从自己披背的兽皮披风上切下来几块儿,当下没有针线,他就只能刮成条,圈圈缠在桂棠东手上。 “我不是在这儿。”他说:“您再不是一个人了,有后盾呢,有人疼呢,多好啊。” 桂弘没吱声,默默垂了头下去,抵在画良之捂着他的手上,浑身还是紧绷。 画良之看他这模样心口酸疼,垫了下巴在他头顶,轻语:“谁说你是废物东西了。有谁能卧薪尝胆十六年,心里头生着那么大的病也没坏了本心,你能平安活过这些年来——都是我值得拜神感激的事儿。” “你不恨我。”桂弘把背弯成只虾米,竭力缩成一坨地贴着画良之的手,弱声说。 “怎么又问这个。”画良之强颜为笑:“早不都说过了,我就是恨天恨命,也恨不到你。可恨天恨命有什么用,还不如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看。” “也不嫌我是个累赘,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把你往火坑里拽了。”桂弘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路是我自己选的,关你什么事。”画良之摇了摇头:“官是我自己要辞,长陵是我自己选择留,哪怕是十六年前啊,我虽是没第一个进去救你……可我也没真就是要把你扔在你头不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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