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将军将帅旗托付于我,桂弘为不负众望,虽只余两日不到,请将军无所保留,将毕生用兵之道授与不才,大昭在我手中,断不与任何外敌同谋,不容奸臣当道,亦不会怯懦,割地分毫!” 画良之守在门外,听得真切。他把肩上落的雪掸掉,又忍不住往窗影里回望几眼。 楚东离从旁边过来,裹着个围绒紫袍,端着身天仙似的孤傲贵气,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 这位天师昨夜便已观测今日有雪,提前告知大军备粮添柴,归营,才不至于在这种大雪封山的天里挨困,冻死兵士,这会儿怕是得了许多拥护,不愧为天师,走哪儿都要被当成神仙。 画良之不觉得他只是简单路过,生怕这人又弄什么幺蛾子,或是来跟自己显摆功勋: “咳屁。”
第93章 捏造 楚东离停步,隔着风雪看了他几许,神色格外漠然。 甚至舔了些许同情怜悯进去,直让画良之胸口着火——真想一锤撞碎这到胃口的脑袋。 “看什么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啊。” “不是你。”楚东离叹了口气,吐出的白烟散在风中,答非所问。 画良之烦极这幅神婆子故弄玄虚的嘴脸:“什么就不是我了。” 楚东离抱着臂,道:“说太子殿下。他疯,不是因为你。” 画良之心头陡然一颤:“什……?!” 再是不耐烦地恼怒道:“楚东离,劝你少在这用那三寸巧舌钩编故事,挑拨离间。这事我是认的,早认了,是我有罪,火场弃他而去,害他绝望离山,阴差阳错害了二殿下,害他如此。” “嗯。”楚东离面色平静,淡淡道:“所以他心死成疯,无时无刻不恨您无情离去,恨你害了二殿下,恨你将他的命当成垫脚石,恨你付了他的真心,恨熬成疯——我的故事,是这样编的。” “故……?”画良之顿觉背后骤冷,一把薅住楚东离衣领:“说什么,什么故事。” “我给他捏照并强灌了这个故事,好让他有仇可循,有人可恨,不是团浮云久了便散了,方能将疯症长久禁锢在身体里,为他所用。”楚东离扶上画良之勒出青筋的手背,不觉冒犯,缓缓温和道: “没想到这故事编得太过真实,别说太子殿下,甚连画大人自己都信了。” 画良之细目一觑,牙关磨得出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画大人愚钝了。您那时不过乡野杂奴,就算做得事再是过分,也绝没有能引动皇储政派相争,血流成河,送得了皇子性命的力量。桂弘他信,是因被仇恨和刺激蒙了眼,也是我反复咒念的说服,可您怎么,也还真跟着信呐。” 楚东离无奈轻笑,道:“把自己当成什么几斤几两的东西。二皇子的命陛下早不想留了,南山事发不过是个引子,你那日救或不救他,二皇子都会死。” 画良之愕然间无意识松开手,心头轰隆隆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山石溅出巨浪,铺天盖地浇得湿透,霎时间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滑下去,蹲坐在地。 胸口太过喧嚣,他说不出话来。 “况且,太子殿下是被皇上亲手逼疯的。” 楚东离踏前几步,神色自若随他落下,眼神中藏着带血的刃。 “陛下心知桂弘与桂诃同为芸妃养育长大,兄弟情深。桂诃被诬陷谋逆,即便当年桂弘不过十岁,无罪不当诛,同时要两位皇子的命也说不过去,可陛下担心待他日后辩明实情,定会再掀波澜,后患无穷,干脆下暗旨令刑部尚书陈太訾将他与桂诃关在同处,一切严刑拷打,暴虐行径皆要逼他亲眼看着,心生畏惧。二殿下并不是陈太訾失手用刑过度而死,是陛下铁了心想要他的命,顺带好以此来刺激他。” 楚东离冷哼:“或许稍加思考也当明了,陈太訾不过区区刑部侍郎,虐死皇子怎得平安无事?一切行径,不过是陛下惨无人道的手段,为的就是要将这个心头患活活逼疯,做成废人。” 画良之靠坐在冰冷墙面,五脏六腑却烧得滚烫。 他甚至想拔了楚东离的舌头,但这一切皆为事实,不是止了他的嘴就能当没发生过。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没有能起身动刀的力气。噼啪作响的炸火声,火舌呼啸着把整片天染得通红,不断有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巨大,逐渐将嘶嚎求救声掩盖。 十年如一日的噩梦清醒如初,叫嚣着吞噬理智,头痛欲裂。 单凭一段语言去遐想,身负重伤的孩子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天牢中,周围一切尽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侵袭而下,惨叫声,悲鸣声,亲生兄弟的哀嚎声……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血腥,腐臭,他那么心软胆小的孩子啊,拼命把自己往墙角里塞的模样。 一如现在的他疯症忽来时,抱头尖叫,浑身僵硬到痉挛,十指不受控地扯掉大把头发,或是把自己抓挠得体无完肤。 “我为何要利用您造个这样的故事,画大人应该清楚。楚某这些年来自相矛盾,一边授与殿下诗书礼节,为人处事,耗费心思炼药缓疾,一边却又要反复撕扯伤口,让他刻恨在心,为疯症折磨。不仅有我私欲,更是因为他必须真疯,才能活得下去。这么多年啊,您不知实情,也不在他身边,怎知他是怎么含垢忍辱,受尽屈耻的活过来?而画大人却是个大言不惭,与我讲什么如何才是对他好,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 楚东离乜然沉了气:“不过此间也有我的错,是我随意拿你做了那宣泄的口子,害得您日夜难寐,心存愧疚,甚至要以死谢罪……算了,你我谁都不是那十足的坏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一偿一——倒也清了。” 清了。 “哈哈哈哈……手段了得,果真是你。”画良之埋头失笑,眼里爬上血丝,咬得一字一顿: “楚东离,你真该死。” 楚东离蹲下身去,软绒的紫袍铺开在地,抓过画良之手腕,视着那条卧在腕上的疤,冷冷道:“是画大人真心在先。假若你当初真是背信弃他去的,如今也不至于把自己闹成这副模样。” 画良之把头抵得更深,笑出颤来,他想抽回手去,可胸海的洪涛卷走浑身气力,麻软得动不了: “你让他转嫁恨我,一心复仇,要我心怀愧疚,为他肝胆涂地,做牛做马……好戏啊,好戏……” “——好戏!”画良之呢喃中奋然高吼:“你怎不和我说,怎不早些与我说了!我乐意,我愿意演这出戏,愿意被他恨着,只要他能活……!可你偏要瞒着我,让我也成戏中人!” “不过是想来确认画大人的真心。”楚东离道:“接下来的每日都将是生死之战,谎言吊着的虚伪忠心,假意伪善是没用的。我说过,我不信背叛过一次的叛徒,所以画大人若想就此打住,自在逍遥去,您大可以趁现在临阵脱逃,我把真相昭告于您,也就再没了束缚您,绑架您的感情,从此不必为了两不相欠,互不相干的太子殿下赴死。” “笑话。”画良之嗤嘴强笑,道:“你还是太不懂我。你当楚凤离是你最后存世的依靠、亲人,你可以为护他无所不为——我也一样。” “少把他扯进来。”楚东离听到弟弟的名字动了愠色:“他与此事毫无关系。家仇是我的仇,是我母亲,与凤离无关。” “但愿如此。”画良之颓然席地,抬头时眼中戾气依旧不甘示弱:“大家都在这长陵城中,要亡的是整个大昭,你是他亲哥,他因你而来。试问当下,谁又能置之度外。” 屋内烛影微晃,隔窗纸将屋外二人照得明暗交错。楚东离漠然不语,沉默了片刻,掀袍离去。 桂弘随李肄推门出来,敌军几乎兵临城下,老将一早还要带兵布阵,容不出太多时间于他耗在这小屋里。 桂弘站在门边躬腰拱手,恭敬送了人去,眼角余光撇见什么东西,低头一怔,见着靠坐在地上的画良之。 “……哥?” “嗯。”画良之抹了把脸,没抬头,只伸手道:“拉我一把。” 桂弘连忙伸出手去:“困就先去睡,没必要在这守着,长廊里凉。” 画良之借力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的发软,想这长廊确实凉啊,手冻得没了知觉,却在被他握住一瞬—— 厚重的暖意顺五指攀上手臂,血液复苏地流淌起来,异样温柔的惬意惹得鼻子泛酸,他借着那力气。 扑地拥进了怀里,将桂弘抱住。 画良之捏着桂弘的两襟,额头抵在胸口,像是在贪图那份暖,是自己从来不敢想,不敢要,不敢碰的。 “哥……?” 桂弘不知所措,茫然环手护住他的后背,脸在这深冬的夜里泛了红:“怎么……” “哥?!” 画良之控制不住,鼻头发酸。 胸口一时间涌上来的东西太多了,快要将人淹没了,溺死了。 本是什么都不敢的,孤儿而已,举目无亲,低贱到连人都做不得,于是乎什么关怀、拥抱,天方夜谭的东西,不期盼也就不会生念。 而今就算摆到面前,愧疚与自卑也早就将这具身体耗之殆尽。 桂弘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皮跟着发紧,只能不知所措把他往怀里揽。 “太好了。”画良之低声喃喃。 “好…嗯,好。”桂弘不明所以,拍着背安慰:“什么这么好啊,说来我听听。” 画良之默了会儿,舒叹道:“好啊,你活着是好的,没成那真真的疯子是好的,并非真的顽劣之辈是好的,你我,还能这么重逢相伴,也是好的。” 桂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只是顺着话道:“确实幸事。只是为何想到这些了。” “没事。”画良之在怀中道:“进去吧,休息会儿。待你将今日课业专研读完了,陪你睡。” 他的声音不大,反复摸着自己养大的狼狗后背,周围吞人的凉风都轻了起来。 桂弘到底不知他究竟怎么了,怀里抱着人,眼睛睁得老大。 “陪……” “习完再说。”画良之揉揉鼻子,推了身子出来,摇头道:“我可不想耽误太子研习,到时候后世落得个美色败国的称号——大昭的太子殿下因急于同他的护卫共眠,两军交战之际课业偷工减料,落得学术不精,大败。” 桂弘“啧”了一声:“我还是颠得清轻重。” “走吧,回去。”画良之道:“我去添上暖炉。” 桂弘从后边拉住他的手:“暖炉有驿馆的下人添,你家太子殿下出息了,再用不着您忙前忙后,暖暖床榻足够。” 画良之笑道:“少打什么歪主意。”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桂弘看着画良之道:“但能从您这嘴里主动听见要陪我睡的话,确实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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