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棠东自是明白画良之的意思。 楚东离打一开始就落了万恶之源的罪名在他身上,无论出于偏见,厌恶,还是拿来掌控自己的软肋,画良之夹在他们俩人中间,终究是左右为难的。 但也不好说出口,自己其是忌惮着楚东离的——大致类似畏惧天敌的本性,总会让他难以自持。 不过想要个人陪着罢了,该直面些恐惧且危机四伏的未来。 不能总做人棋子,做人道具,总是寄人屋檐下,畏畏缩缩像个懦夫—— 我得站起来,翻自己的一番天地才是。 “……行吧。”桂弘在坐回台阶上,嘬着嘴里的糖,沉沉望着画良之忙活。 “但说,项穆清那日就那么回去,真不会有事?”画良之想到些什么,再偏头同桂棠东闲聊: “项夫人那日可是叫我们惹得好歹,气不全要撒他身上。” “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儿了。”桂弘那口气满不在乎:“那么大人了,也不是囊皮豆腐,大内出身的人呢,家里哪个欺得了他的。” “说得也是。”画良之起身扇着灶里的火,难免呛出咳嗽:“那西楚的事儿,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桂弘知道他必要问这个,也不再掩饰:“许是有些年头了。自从我发现自己逃出宫,只要是往窑子跑,那老头子才不会管我抓我,想来放荡倒如了他愿,东离便替我开了这么家蜂巢,避人耳目,又行事便利。” “东离东离,一口一个叫得亲切。”画良之被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他比你年长那么多的,不成规矩。” “那怎么,叫哥不成?岂不是更虚伪着亲切了。”桂弘难得乐了:“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唤什么老师先生。” “所以咱家里那些银子。”画良之抿着嘴,想来还奇怪,自己本是来闲聊着问些耿介于怀的问题的,得了答复该是畅快,怎还越聊越烦了。 “不是陛下给你送来的,是你自己赚的。” “是。”桂弘一耸肩:“了不起吧。” “不……我的意思是——陛下将你放逐此地,只给间瓦房,此后风冷屋寒,饿死冻死还是让人欺得流落——再不管你了……吗。” “是这么回事。”桂弘也不显怅然,答得干脆:“一向是这样的,放任自流,不愿理睬。”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当年还不如被吊死在那牢里,更叫他省心。” “可他还帮你摆平那些个伤人的事件。”画良之觉得他可怜,想些法子劝:“不然你哪儿脱得了平白杀了人的罪。” “那不叫摆平。”桂弘起身抖了抖衣服,挤过去帮画良之扇气火,示意他去准备吃食就好,这熏人的他来: “那是他连呈上的卷宗都不愿见着我的名儿,活成混蛋也好,杀人犯也罢,只要我活着——他就算尽了父亲的责。” 画良之说不出话来了。 只望着盆里飘的沫子,有些懊恼自己嘴笨,这时候除了舔牙,讲不出其他。 “用不着可怜我。”桂弘从烟灰底下抹了把脸:“像您说的,他再是冷落我,至少皇子一号加在头上,总不至于风餐露宿,处处享着特权呢,哪里知道真正穷人的苦滋味。” “……” “哥,天冷了。” “知道。” “怪冻手的,我洗吧。” “……?”画良之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说什么?” “我说。”那金贵种子撸了袖子,把手往冰水里一塞:“我心疼你。” ——当晚,画良之顶着寒风从药馆回来,在后厨骂骂咧咧熬了半宿冻疮药。 - 隔日,桂棠东应约来了揽星楼。 他先从马车里下来,回头搭了把手,把那嘴硬心软,黑着脸陪他来的也接了出来。 百余铁齿轮带动的纵云梯运作时,难免有巨响回荡,宏伟而骇然生畏。 画良之即便不是第一次坐着这玩意上揽星楼,可他还是觉得这木头棺材能随时给自己送终。 且对这鬼地方毫无美好回忆,念叨着给钱也不去,给钱也不去…… 可家里那狗崽子蹲在地上扒他裤脚,求他陪呢。 只是现下,狗崽子站在画良之旁边,大老远都能嗅得到画良之浑身僵硬的尴尬味,哧哧直笑。
第74章 星变 未等引路星侍带路迎两人出来,一声“大哥哥!”把画良之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打眼看见楚凤离穿着件曳地的宽大紫袍,赤着脚散着发,乌发上两侧卡着别致的银钩发饰,朝他笑着招手,笑得真是可爱。 连画良之自己都不由自主跟着缓了心情,笑了起来。 楚凤离上次见到这位初面便自觉亲切大哥哥时,他还带着面具。如此一见,光凭一张真容,是更叫这孩子崇拜上几分。 “揽星楼里有意思的东西可多,叫我一辈子困在里头都愿意。” 楚凤离盘腿坐在地上,给画良之摆弄个机关蟹看。 扭上发条之后,这机关蟹与真蟹别无二致,甚至跑得更快,若加无影丝线操控,还可以随意进出各隐蔽之处。 没一会儿爬上了墙,倒勾在房顶,还稳得结实。 “那你不还是偷跑出去,再从屋顶上摔下来。”画良之随口笑他,眼睛却一直没离得开楚凤离给他展示的这些新奇玩意儿上。 楚凤离抱羞挠头,说:“好奇心嘛,人尽有之,珍馐吃多的人,偶尔也会好奇糟糠的味道吧。我哥把我看得太紧了,可我又不是什么麦芽拉的的糖人,哪儿那么容易就化了。” 画良之觉得有理。 他小时候沦落街头那阵,天是冷的,衣是破的,肚子是饿的,不敢想什么良瓦厚砖,锦被温床的日子,也不敢嗅烤鸡铺里油香穿街的味。 有个屋檐就行,有些干柴暖手就够。 那时候街头狰狞僵硬的冻死骨,濒死眼前想的是温饱,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少爷,想得却是浪子自由。 人呐,没有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就像现在不愁吃穿冷暖,却会偶然念起无拘无束,身无枷锁的日子。 他把自己指尖的机关银蝶放飞空中,那两片薄银小翅膀忽扇着飞得灵巧,和真的蝶没什么两样。 只是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从紧闭的天师房门。 那扇桃木的门闭得紧密,听不见里头人交谈的声音。 这让画良之觉得不太舒服。 好心好意陪他到了这儿来,不让旁听,只能像个奴仆似的在外头候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自上次楚东离大半夜的刺客装扮闯进来不说,还把桂弘逼成那个样子,他只觉得楚东离这个人绝非善类,很成威胁。 他放不下警惕,但回头看眼前摆弄着各式小玩具,带他在揽星楼里游览的少年,不由好奇分明是兄弟,就算年纪差得多了些,怎么单从心性上能差这么多。 “楚天师,他真是你亲哥?” 画良之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这还能有假?”楚凤离从玩具上抽了眼,笑答: “是我些许活泼了些,性子不适合坐着不动的读书观星,也就倒饬这些机关小兽有点意思。但说我们虽同父异母,终归是亲兄弟的!” “那你哥……”画良之望着房门发呆,问:“他跟桂弘,认识多久了。” “我不知道啊。揽星楼,三殿下拢共没来过几次。” 少年将那些宝贝能装的都挨个纳回袖里,长发单单铺散下来,墨似的泼了满地。 “三殿下以前住宫里,出不来的。我哥行踪隐蔽,很多事也都从不和我讲,他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我就做个无忧无虑,倒是能让他安心,更好。” 桃门屋内,楚东离将黄纸一张铺在桌上,纸上细书密字,落得钦天监的款。 他容桂弘粗略阅了,说明道:“昨夜天降数百陨星,钦天监勘此异象,寻我破解。殊不知我亦同见,不过就是天将大变,降圣物于人间,或有灭顶大灾降至。” 桂弘坐在一侧,撑手抚着下巴,沉思道:“灭顶大灾,说的会是天灾?” “未必如此。”楚东离沉声与他:“天象向来与国脉密不可分,结合当下来观,虚浮下的动摇并不难见。大灾乱世如浴火燃燃,动荡见必将浴出龙凤,您想三十万护国军出征避嫌,影斋引蛇出洞抓捕姑获,芙蓉苑皇后私兵尽屠,甚至于驱您出宫,贬庶民一举—— 他忽地凛目,凝像面前人:“皇城内就只剩下了陛下的心腹,再是政局大变,都是在陛下得控的手掌心翻闹。如此可见,陛下这是事到如今,身心俱疲……怕是要决心立正统了。” “只怕与我毫无关系。”桂弘揽袖站起,背身站在揽星楼窗前。 楼高百丈,斜阳便也刺眼,耀得他一身高大,仿若人神。 “我眼下不过一介草民,任他乱成何样,都沾染不到我身上来。桂康终将成储君立位,早就是个不争的事实。”他说: “就看这家国摇摇欲坠吧,寻个时机,趁虚而入。” “你以为大皇子坐得定,那皇上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直接册封就是。” 楚东离唰啦一声揉了纸,语气中略带对他有勇无谋的嫌弃,道: “陛下把你扔出局外,又保着你的命,这算不得庇护,反像是什么随时可捡来再用的棋。” 桂弘眼中一诧,惊地想通了什么:“您说宣儿?” 他乍然回身,撑桌呼道:“他才六岁!皇权大局,他掌得来什么,何必要与桂康争夺,又何至防我害我?” “他六岁,德惠娘娘可不是六岁。”楚东离冷静道: “您怕是忘了当今圣上当初翻的谁的龙椅?先息帝坐了三权臣年的傀儡皇帝,他可也正是这个年纪。” 桂弘哑然。 楚东离说得在理。 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父皇心中,不过是个被他亲手逼疯的失心疯,是他下令刑审桂诃的时候刻意关在旁边,被迫目睹全程,才落得个惊吓过度精神失常。 所以父皇一直觉得欠自己的。 以至于如今争权夺席,他都先把自己摆在安全处。 活得再是不堪,至少能留条命。 但是桂宣不一样。 他虽然年少,可母亲德惠娘娘之父是兵部侍郎,算得上权臣,也是宠妃,假若大皇子桂康一旦塌了,那正统之位必是他的。 “就算如此……” 桂弘皱眉思忖:“德惠娘娘素以温柔贤惠著称,从未有过结党之说,宣儿年幼,以后分个亲王来坐不是更好,何必冒这个险?” “您是忘了,这皇城里,天子脚下,可还有个组织,能翻云覆雨,指鹿为马吗?”楚东离跟到桂弘身后,端臂抱胸道。 “影斋?” “影斋不过天子猎犬,指哪儿打哪儿,没有实权,算不成威胁。” 楚东离摇头,说:“可有一人得侍三世天子,你当他说自己是从不结党,只为侍君?呵,那人衣食住行常伴君侧,早把人性都堪透了。那哪儿是不结党,是琢磨明白,知道如何左右君心,自己下一步棋,该赌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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