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渡影做好了等候命令的准备,不料源素臣取下了挂在帐上的弓箭,跟他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此弓名唤‘奈何’,弓力强劲,乃是上上品,”源素臣磨着弓弦道,“但它原本不属于我,它的主人是你的叔祖。” 师渡影一怔,知道他说的是源司繁。 “他拿着这把弓箭,一箭射开了西秦国都的大门,自此名震陇西,”源素臣道,“也为大魏立下了不世之功。” “可他从苑川回来之后,一病不起,人彻底废了,”源素臣伸手抚摸着弓弦,像是游子告别之际捧着情人的脸庞,“因为那一战之后,阿娘她纵火自焚,永远留在了苑川。他一路征战,就是为了救我阿娘出来,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这把弓,”源素臣道,“他自然再也无法拉开了。” “大人……” “如今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源素臣话道此处,擦弓弦的手一滞,竟是苦笑起来,“轮到你叔父他被困于夏州了。” “大人,”师渡影立刻半跪下来道,“在下愿领兵前往夏州救援!还望大人批准!” “叛军四起,具体情况未知,”源素臣握着弓箭,骤然站了起来,似是一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里杀伐决断幽界左使,“你此番前去,无异于送死。师渡影,不要做傻事。” 师渡影闻言垂首不语,源素臣转过身来,自言自语一般地继续道:“其实我何尝不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夏州拖住叛军,耗到他们精疲力尽成为强弩之末,再抓住机会,一举全歼。” 师渡影猛地抬头,道:“这、这不是把夏州……当做诱饵吗?” 源素臣望着师渡影,又道:“统御四方之主,何人不可舍,何人不可弃……” 师渡影显然被这番冷酷无情的话震到了,他几乎僵在原地,不可置信道:“大人……难道您要……” 源素臣仍旧握着弓,那手腕处力道之大,似乎再用一点劲便会将这把奈何弓彻底断成两截:“倘若叛军俘虏了他,拿他做为要挟官军、劝说投降的人质。要是到了那一刻,我先杀了他,以免动摇军心。” 源素臣说这话时,右手青筋暴起。师渡影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奈何弓竟是直接在源素臣手里断成了两半。 飞溅的木屑把源素臣的右手磨出了鲜血,那朱红色的液体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像极了隐忍许久的泪水。 “大人!”师渡影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查看源素臣的伤势,而后冲着军帐外道,“叫大夫、叫大夫来!” 源素臣想得不错,夏州叛军的的确确有生擒源尚安之后,利用他作为人质的想法。 丛林里数十道刀锋抵着源尚安的咽喉,两名军士上前按住了他,手铐立刻扣到了他的腕处,不叫他反抗。中箭的地方生出一阵麻痒感来,源尚安心道不妙,那箭簇上只怕是被人提前抹上了麻药。 源尚安双手撑地,企图支起身体来,奈何那麻药蔓延的速度极快,他两手像是按在了一团棉花上,须臾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太守大人……大人?” 一片朦胧之间,源尚安听到了有人在轻声唤他。 ……太守大人? 怎么可能,他眼下不是落到了叛军手里么?莫非这叛军也尊他为夏州太守不成? 麻药的后遗症让他头重脚轻,源尚安一手扶着额头,艰难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草席,一处窄小天地,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一间牢房。 灯火晃得源尚安眼睛发疼,他昏迷太久,双眼根本无法适应光明,缓了好一阵子才看清面前站了一个人。 这男子人高马大,自带威仪,只是瞧起来匪气太重,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个不安分的“异己”。 源尚安猜他十有八九是叛军里的将领,地位只怕不低,正开口打算斡旋,那人却先用鲜卑语开了口。 令源尚安意外的是,他先行了礼,开口道:“太守大人。” “在下乌洛兰白音,”那人操着流利的鲜卑语向源尚安自我介绍道,“底下的人不懂事,对太守大人多有冒犯,还望太守大人见谅。” 源尚安怕他有诈,因而只是点了点头,以鲜卑语回应道:“见过乌洛兰大人。” 乌洛兰白音挥了挥手,示意属下解开源尚安的镣铐,又道:“太守大人治境有方,赏罚分明,关心民众疾苦。因而您不管怎么说,都仍然是我们心中的太守大人。” 说罢,乌洛兰白音右手搭在心口,弯腰朝着源尚安行礼致意。那是鲜卑人的礼节。 源尚安心里仍然没有放下警惕,面上却十分温和,道:“敢问乌洛兰大人,那些随我一同出城的将士们现在何处?我既身为太守,就必须对他们负责到底。” “太守大人放心,”乌洛兰白音道,“这些人眼下关押在别处,我们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 随后,他又抬手,示意仆从端来饭菜,道:“我知夏州受困已久,想必太守大人此刻饥肠辘辘,还请太守大人用膳。” 这是鸿门宴还是劝降礼? 源尚安心下百转,推辞道:“大人,眼下城内居民和军士都在忍饥挨饿,在下身为太守,不能弃他们于不顾,而后私自享受。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恕在下不能享用这些。” 乌洛兰白音似有些意外,他没叫人撤下这些饭菜,而是行礼再拜道:“太守大人高风亮节,在下钦佩。” 而在这须臾之间,源尚安已经思量好了应对之策。 乌洛兰白音不肯杀他,表明他同朝廷对抗到底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坚定。其余地方揭竿而起的叛军要么斩杀了当地的太仆卿直接称帝称王,要么先将军镇的长官百般折磨以泄心头之恨。不论怎么做,都是在宣告大魏宣告朝廷,他们要抵抗到底。 面对这些烧杀淫掠、负隅顽抗的反贼,除了赶尽杀绝之外,朝廷没有别的选择。 而乌洛兰白音一者没有杀他,二者对他以礼相待。那就说明了一件事,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反叛到底。 犹豫,就有机会。 “大人,”源尚安道,“既然大人愿意善待夏州军民,不愿烧杀抢掠落草为寇,又为什么要顶着叛军的名号?大人对我有不杀之恩,所以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大人和僚属永远背负着骂名,而后被朝廷绞杀。” 乌洛兰白音还未回应,源尚安便又加了一把火,道:“我见大人行事作风,似乎和这些祸乱一方的反贼不是同道中人。大人若是从前受了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我一定竭尽所能帮助大人申冤昭雪。” “太守大人,我……”乌洛兰白音示意下属先行退下,然后才道:“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如何能回头呢?” “还请大人细思,”源尚安道,“眼下朝廷进展不顺,是因为正值严冬时节,不便进军,一到来年开春整顿人马,必然是势如破竹。大人当真觉得拿下夏州之后,便能和中央军对抗吗?” “更何况,”源尚安又道,“大人同夏州周旋良久,却迟迟不能攻破城池,获得补给。恕在下直言,只怕大人眼下也是强弩之末,未必能撑得到开春吧。” “我知大人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源尚安话到此处,终于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可是天下太平才是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大人如今造反,以致狼烟四起,受到伤害最多的不是那些横征暴敛之人,而是和大人一样的平民百姓啊。” 他说话时言辞恳切,乌洛兰白音心里免不了动摇,但他想到了什么,立即摇头道:“我疯了……投降?我那不是去找死吗?” “这不一样,”源尚安见他已经心生动摇,知道有了转机,于是继续分析道,“大人此刻归顺,是深明大义,是迷途知返,朝廷被西北乱局弄得焦头烂额之时,必然希望能率先撕开一道口子。鉴于此,他们定然会把大人树立为一个榜样,借大人而劝说更多的人依次归降。” “但若是开春之后,情况便大不一样,”源尚安道,“朝廷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全面反击。大人若是等到那时候望风而降,再落到朝廷手里,便只是一般的俘虏,大人的生死,对于朝廷来说,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乌洛兰白音沉思良久,问了源尚安最后一个问题:“……我若率领部众归顺大魏……那我等的安危 要如何保证?” 听罢,源尚安当即抱拳行礼道:“大人既然信得过我,那我愿意为大人担保。有我在一日,必不会让大人出事。”
第33章 重逢 晚风吹过荒野的杂草,把冬日的寂寞带进了秀容的军帐里。 源素臣这几日都没有歇息,适才又去安顿了费潇一行人,做好了日后的部署。安排好一切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疲倦,这会儿靠在椅子上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同样也是长风呼啸。 源素臣很少在梦里寻觅到过安宁,幻梦里的场景从来都是往日的重演。噩梦让他如坠深渊,眉头紧锁。 源素臣陷在寒雨里,浑身上下全被泥水浸透,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是血,是他怎么也洗不掉的罪孽。这噩梦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逼着他快要疯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在骤雨狂风里微微抽搐着:“……莫如归!” 莫如归握着他手里的短刃,带着他一同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血流了出来,在暴雨里沾湿了两人的衣襟。 “你……为什么、为什么?”源素臣一手抱着她,质问着,夜雨叫他已经辨认不清自己是否流下过泪水,“莫如归……你就这么恨我吗?” “统御四方之主,何人不可舍,何人不可弃……”血不停地从胸口涌出,莫如归的言语断断续续,“我、我也一样……我已是敕勒的叛徒,你杀了我,便能、便能顺理成章地……统一敕勒古盟……” 莫如归的声音渐渐微弱,雨也慢慢停了,源素臣伸手去摸脸上的水珠,竟是分辨不出那是雨水还是泪花。 莫如归本姓郁久闾氏,乃是敕勒川下老族长郁久闾贺真的女儿。 敕勒部地处偏远,夹在大魏和柔然之间,内部分裂问题十分严重。既不肯归顺西域的高车国,也不满于大魏的统治,前后数次想要反叛,悉皆以被血腥镇压而结束。柔然便趁虚而入,扶植了郁久闾氏做了敕勒部的族长。 到了郁久闾贺真这一代,敕勒部已经不再答应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大魏。贺真因与柔然王族同姓,上任之初便杀了一批主张同大魏交好的僚属,还把自己的长女送给了柔然可汗为婚。胡人不禁近亲为婚,甚至有儿子继承父亲夫人的传统。 这样一来,敕勒部的倾向已经昭然若揭。 贺真对于中原汉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和反感,他曾严令禁止族人与汉人通婚混居。因而在莫如归的婚事上,贺真自然选择了出身鲜卑的源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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