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伯看他年轻,心里头难免由此难免想起自己的儿子,长叹一声后摇头道:“你不知道啊,近来朝廷新败,葛荣大军乘胜追击,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此地了……小公子啊,我瞧你年纪轻轻的,也快逃命去吧……” “朝廷败退?”书童问,“老伯,这句话怎么讲?” “……哎呀,”老伯连连摇头,“你还没听说吗?葛荣杀了源将军,占领了冀州。” 书童跟随岳时初多年,自然认得源尚安,他听罢一惊,忙道:“源将军?哪位源将军?可是湘君源尚安?” “……唉,不是他,还能是谁啊……”老伯越说越难受,“谁不知道他是个好将军,而葛荣却残害无辜,真没想到老天爷这么不开眼啊……” 书童得知了消息,不管怎么说,还是行礼谢过了老伯,他返回岳时初身边,沉痛道:“先生,源公子他……他不幸遇害了。” 岳时初错愕不已,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倏地牵起书童的手,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先生,我不敢胡言乱语……”书童道,“此事是真的,朝廷派遣源公子领兵平定葛荣,不想……不想反被葛荣所害……” 岳时初缓缓松开的手,他望着冀州的方向,眼含热泪道:“故卿……故卿啊……” 他最好的学生,终是死在了正光十三年的正月。 与此同时,眠山。 侍从奉上书信,谢时归伸手接过,温和道:“外头天寒地冻,你一路送信而来,想必身上也冷,不如坐下歇歇,喝杯热茶再走,如何?” 他笑吟吟地展开信件,正要与萧见尘和师父谢子婴共享,然而待他看清书信上的内容之后,笑容却僵在了面上。 谢子婴顿觉不对,伸手就要夺过信件:“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师父……”谢时归喃喃道,“是湘君大人……他、他不幸殁于沙场……” 谢子婴抢过信件的手猛地垂落,他怔怔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时归望向萧见尘,宽慰的言语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出口:“师弟……” 萧见尘摇了摇头,像是早已经看透了红尘浊世,他无悲无喜道:“生死不过寻常事。大魏岌岌可危,早些离去,或许也不必再受折磨……” “……萧见尘你!”谢子婴见他如此“冷漠”,顿时怒不可遏,抬手就要去打——谢时归及时挡在两人面前,扼住谢子婴的手腕道:“师父冷静!” “……唉。”谢子婴恨铁不成钢地收回右手,重重一叹,最终也无话可说。一 —————— 源素臣身着白衣,一侧的军士和下属也跟着他一块戴孝,他凝望着静静躺在棺椁里的尸骨良久,好似还在期待他会醒来。 彼时已经到了起灵归葬的时辰了,可灵堂上没有人敢出声叨扰源素臣,所有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伫立着。 源素臣想伸出手来,最后一次触碰那副熟悉的容颜,却又不敢伸出手来,打破心爱之人的安眠。他凝视着源尚安的尸骨,幻想着他只是陷入了一场久远的梦境。 死去的人已然获得了解脱,而活着的人最痛苦。 往昔的一幕幕从眼前飞速翻过,源素臣分明记得,他第一次来寻自己的时候,也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不、不要吵醒他,让他好好休息,”源尚安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拐角,“我在这里等他就好。” “……兄长,其实我……”源尚安观察着源素臣的神情,“我对你早就不是手足之情了。” “别过来、别过来……”源尚安仓皇地收拾好神色,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戴上发冠,“我病了那样久……你见了,也会难受的。” 憔悴如此,何忍见君。 只要有源素臣在的场合,源尚安便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离开。那眼神里满是爱慕、钦佩,以及生死相随的坚定不移。 ……那日源素臣是第一次从铜镜的倒影里,看到源尚安无助又寂寥的眼神。或许他在那一刻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才会拼尽全力留给他一个还算光彩的印象。 “……兄长,古人有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尚安能遇兄长如此重用,引为知己,实为三生有幸,平生之愿足矣,”源尚安半跪在地,抱拳道,“从今往后,尚安愿生死相随,永不相负,任凭驱使,绝无二心。” 他真的做到了。 平生为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 可他却又偏偏死在了最爱他的时候,成了他心口上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与深沟,让他此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释怀。 源素臣走近了几步,最后望了一眼棺椁中悄无声息的爱人,道:“盖棺入葬吧。” “……是。”赵璩应声道。 他顿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说出口。赵璩低声道:“大人……大人打算将湘君大人归葬于何处?” 源素臣茫然地看着赵璩,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赵璩也怕再一次刺激到源素臣,字斟酌句道:“是这样的……大人,倘若要回洛阳或者是幽界安葬……只怕、只怕尸骨未到,就已、就已腐烂不堪……” 源素臣骤然转身看向赵璩,把后者吓了一大跳,几乎要以为他要动怒了——但是赵璩想错了。 源素臣这一回听懂了,带他回家的愿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破灭了。源素臣甚至都感受不到心痛的滋味,他道:“那就……就近掩埋吧。” “……遵命。” —————— 宇文瑄推开了病梅馆的大门,秋筠冷不防见跟前站了一个高大勇猛的男人,下意识退了半步,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是宇文将军……” “将军前来,有什么事吗?” 宇文瑄红着眼眶,抽咽道:“姑娘……府君、府君他……不在了……” 秋筠双手掩唇,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待旁人叫她便一路流着泪跑开了。 源若叶哭着扑到了源素臣怀里,潸然道:“伯父……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源素臣抱紧了源若叶,两臂颤抖不已,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道:“……若叶乖、若叶听话……伯父带你回家……你从今往后,就把观雪阁,当做你自己的家……” “……我不要……”母亲江闻月离去之时,源若叶不过是个两三岁的懵懂孩童,自然对亲人离去的哀恸体会得少之又少。可源尚安不一样,她和父亲生活了这么些年,怎么也无法接受他的离去。 “我要爹爹……”源若叶哽咽道,“我要爹爹回来……我要爹爹回来……” 源若叶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源素臣把她抱上了马车,叫宇文瑄先带她回去,自己则继续一个人留在病梅馆里。 他什么也没能留下,什么也没能从那片雪地里带回来,他这一生永远在经历着和所有人的生离死别,他曾经替无数的故人一一收敛尸骸。父亲、师父、妻子、朋友、下属、孩子……最后轮到了源尚安。 他没能带回他的尸骨,最终也只是于焚影前抓起了一抔黄土,潦草地封入瓦罐当中,聊做思念。源素臣抱着那只瓦罐,体温几乎已经要将它捂热了。 源素臣依旧抱着那只瓦罐不肯撒手,半晌才定睛看清桌上有一份送来的奏报。他飞速扫了一眼,是天子沈静渊同意追封源尚安,至于墓葬形式与规格,都交给源素臣自己决定。 他竟忘了分辨,没能看出来这是一场天子精心设计的局:为的就是以源尚安的葬礼规格故意试探源素臣,一者看他是否真的无视皇家威仪,二者若他真有此心,来日便可成为一项罪名。 源素臣对此毫无觉察,如今不管他做什么,源尚安都不会回来,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倾他所有,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予他。 他直接选了形制最大的墓志规格,提笔就要给源尚安写上墓志铭——可不曾想动作太快,打翻了茶盏,碎渣划破了源素臣的手指,血水滴入狼毫锋端。 于是那十六个字上,便沾染上了难消的血痕: “醴酒空设,梅园徒开。 冷月无声,松风自哀。 林石萧寂,遥念坟柏。 山河同悲,千秋万载。” 源素臣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连日连夜地不敢合眼,因为一闭上眼眸,浮现的便是源尚安昔日的面容,搅得他不得安眠。 停笔的那一瞬,他才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种卸下重担的错觉。源素臣仍旧两手牢牢地抱住那只瓦罐,额头枕在了手臂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愿今宵有幸,得逢卿入梦来。 昏沉之中,源素臣也不知道究竟度过了多久,袖子上的泪痕也早就被北风吹干了,直到耳畔响起人声,他才渐渐转醒。 “大人……丞相大人……”岑落道,“大人,皇上有请。” 源素臣慢慢支起身子,道:“……知道了,我这便进宫。”
第199章 梦魂中 “且慢……”温云翘叫住了源素臣,“丞相大人,若必须进宫,请容在下带人随行。” 源素臣没有反对,点了点头。 “闻说湘君辞世,为国捐躯,朕心中也甚为痛惜,”沈静渊面带愁容道,“朕知丞相大人与之乃是手足兄弟,血浓于水,难以割舍,还望丞相大人节哀啊。” “……微臣谢过陛下关心。”源素臣抱拳道。 “来人,”沈静渊冲着岑落道,“赐座。” “是。” “谢陛下。” 岑落给源素臣奉上了一杯热茶,道:“这是南国上好的茶叶,陛下特意授意留给丞相大人的。” 源素臣冲他点头,后又对沈静渊道:“微臣谢过陛下美意了。” 源素臣悲痛之中根本无心在意身边之事,他只顾着饮下茶水,哪里注意到沈静渊和岑落暗自交换了眼神。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沈静渊知道这是一个除去源素臣的绝佳机会,因为源尚安的死,他此时此刻必然无心警惕关注其他,这对于沈静渊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这么多年过去了,沈静渊承认自己对于这个名叫源素臣的人又敬又畏,如果他不是权臣,而他也不是帝王,他们或许能成为一对互相敬重的师生。 但很可惜,命运和权力让他们此生注定无法和解。要么来日是沈静渊杀了他源素臣,要么就是源素臣杀了他沈静渊,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沈静渊原本想在茶水中直接下毒,杀死源素臣,可太医说这世上不存在无色无味的毒药,混入其中不被人发现。只要含毒的药粉加入水中,源素臣连尝都不用尝,通过颜色和气味就能辨别出来。 于是,沈静渊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茶水里加了一点迷药,想等着源素臣睡着的时候下手。 果不其然,源素臣饮下茶水之后,只觉得太阳穴涨得厉害,神志渐渐混乱。他一手抓住桌角,勉力支撑着身躯,不能在帝王面前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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