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子,生在帝王家无论怎样总归身份尊贵,他可以不拿宫人的命当回事,也可以如世上大多数人一般,不把女子视作人只看作是可以把玩随意抛弃之物,没有人会责怪他,也没有敢说他的不是。其实有许多发生在女子身上的事,对他来说,应当是毫无触动的。 但他记得,出征时母妃曾对他说:“去宫外看看也好,总归你是个幸运的人。” 于是他明白了,母妃这一生无非就是被囚在笼中的金丝雀,是父皇一时兴起的玩物。 恢复记忆后,他也想起来,当年使臣一事,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父皇求助,父皇最后与他一起去到那条回撷芳殿的青砖道,他抱着司渊渟哭得泣不成声,可他的父皇却不肯上前一步,怕被血污了鞋底;在司家被降罪前,父皇来看他,以为他被迫服药后已经睡去,却不知他那一日打翻了药,根本尚未服药,他清楚听到了父皇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说道:“若不是皇子,送给那鞑靼族也就罢了,也不必割让城池。” 往后数年,也许每一次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之所以会那样复杂,都是在想,因他不是公主不能被当做物件送给鞑靼族糟蹋,才会让大蘅国痛失五座城池。 倘若他是女子,他的命运将会是何等凄惨。 楚岳峙从御案后走出来,他没有看三位大臣,而是看着司渊渟,道:“所以三位大臣,都反对朕要为女子立法,是吗。” 阮邢跪下了,高声道:“陛下,为女子立法乃是破坏礼制,万万不可,还望陛下三思。” 何敬文与王壬也跟着跪下,道:“臣附议!” 司渊渟仍站着,进殿后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与楚岳峙对视,也并未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迎着楚岳峙疲惫的目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楚岳峙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只是三位大臣在这养心殿跪着,若是他将为女子立法之言在早朝上说出,那么跪他的,将会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回过身,楚岳峙往暖阁走去,他没有让三位跪着的大臣起身,只摆了摆手,说道:“司首辅,你随朕进来。” 楚岳峙走得不快,一贯挺直的背甚至有细微地下塌,他进了暖阁后走到那副自己亲手写下命人挂起的字前,直到听到司渊渟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才低声说道:“司九,我是皇帝了,可是原来不是当了皇帝,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暖阁里只点着两盏烛火,比平常都更加昏暗,司渊渟站在楚岳峙身后,既没有上前拥抱,也没有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只平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太着急了。” “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楚岳峙微侧过脸,苦笑道:“你知道你劝不住我,所以你让我自己去撞这个南墙。” 司渊渟沉默一瞬,问道:“楚七,你认为他们错了吗?” 楚岳峙没有回答,又把目光放到了面前悬挂的那幅君王之道上。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这礼法传承至今几千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他们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源自礼法,观念根深蒂固,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推翻。”司渊渟说道。 “是啊,根深蒂固……”楚岳峙攥紧拳头,自嘲道:“是我太天真了,以为坐上了帝位,就可以改变我以为不公的一切。” 礼法之制,又岂是他一人就能撼动,这与考课、官学以及科考都不一样。 “楚七。”司渊渟低低一叹,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 天子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维护礼制,而礼教中最重要的便是区分地位,在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则是匡正名分。什么是礼制?就是法纪。 回身,楚岳峙看着司渊渟,怔怔地,眉心微蹙似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啊,你教过我,我不该忘记。” 我只是以为,有些事,我可以改变罢了。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 没有什么改革,是能一帆风顺的。
第127章 桂花糖糕 到底还是舍不得让他那么挫败,那么难过。 将人拥入怀中,司渊渟揉着怀中人柔软的耳廓,道:“交给我吧,你是天子,而我是你的首辅。” 本来就该由他,替楚岳峙扫平所有障碍。 拽住司渊渟的衣襟,楚岳峙没有把司渊渟那句话听进去,他的视线没有落点,半室昏暗也并未进入他的眸底,翻看过前朝律例不断在脑中掠过,他道:“如果现在无法求变,思想开放后,能变吗?”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保护女子的律例,明太祖朱元璋曾在《明大诰》中立规,口舌调戏女子者处以断舌刑罚,若是动手了,那便将手脚砍断。”司渊渟在很早以前便已经查阅过相关的史料,但是这样的律例,大蘅国并没有沿用,究其原因也是因为礼制不容严法,为女子而立下酷刑遭到太多人的反对。 “司九,其实父皇后来一直都在怪我。”楚岳峙仿佛没有听到司渊渟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当年让使臣对我生出邪念,父皇一直都认为是我的错,都怪我长成这样,才会招惹祸端。从前我忘了,如今恢复记忆,我便都想了起来。我前段时间在坤宁宫,拾喜也与我说了很多,她问我,为什么那些对你生出邪念的人,居然还能厚颜无耻地看不起你,认为你男生女相不男不女活该被践踏。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是为什么。” 还有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受害女子,她们因失了清白而无家可归,因入过青楼而遭人唾弃蔑视,因被强迫为妾而被家人拒不相认,她们只能在他安排好的绣房里,换一个名字做另一个人才能重新开始,而另觅良缘嫁得良婿已是她们不敢奢望之事,她们只求能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而非再次被迫以色侍人。 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被鄙视被责怪被看不起? 应该感到羞耻的人,难道不是那些心生恶念的人吗? 而造成这样结果的礼法,竟是不可推翻甚至连修改都不能。 “我只是想要保护那些受过伤的人,也让那些长久以来都不被重视的人得到多一点保障,可到底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很简单的事,竟会如此困难?”楚岳峙缓声问着,不是在问司渊渟,而是对礼法发问。 都是他的百姓,不是吗?却为何,他连保护都做不到?明明都已经区分了地位与名分,难道还不够吗? 或许真的不够。 于他而言皆是百姓,可于坚定捍卫礼法的人而言,到底也只是东西罢了。 “皇甫良钰,朕一定要让她继承武将封号前往边疆,朕还要看到她将来立下军功,如她自己所言一般证明女子也可比肩男儿郎。”楚岳峙隔了好一阵才又再开口,他又挺直了背脊,用手轻轻推开司渊渟,脸上是恢复冷静的理智淡漠,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为自己的挫败难受,在这个帝位上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司渊渟看着他,然后伸长手将悬挂的那副字下面摆放的瓷器扫到了地上。 上好的青花瓷,随着落地的破裂声响起而被摔得粉碎。 楚岳峙愣住,以为是自己让司渊渟生气了,紧接着下一刻就被司渊渟抱起到另一侧的座榻前放下。 “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出去与他们说。变法不可以,但将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的恶行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这一条,总还是可以的。”司渊渟俯身在楚岳峙额上印下轻吻,又捏了捏他温软的耳垂,道:“给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来,我保证他们会做出让步。” 司渊渟从来不承诺他办不到的事,会这么说,就是有把握能说服还在养心殿正厅里跪着的那三位大臣。 于是楚岳峙点头,信任地让司渊渟出去了。 他不知道司渊渟会怎么说服三位大臣,司渊渟在朝多年,总归是比他想得更周到,对朝堂上的拉扯以及利害关系的处理也更老练许多。 司渊渟出了暖阁后,楚岳峙便长久地看着落了一地的碎瓷,他服过药后原本是好得差不多了,但现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一时起伏太大的缘故,他又隐隐感到了不适。 忍不住就在心里想,司渊渟过去的岁月是不是都是这样,好不容易爬上来后以为握有了权势就可以改变世道,然而当真的开始去改时却反复对现世失望并频遭阻扰,只能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想方设法寻求折衷之道。 他如今至少有司渊渟帮他,可过去司渊渟只有自己一人,朝堂之上,没有人能帮司渊渟。 司渊渟从未有向他诉过苦,总是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经历过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直到现在,司渊渟既要尽心辅佐他,又要担当起他夫君的角色,在他受到打击时将他安抚好。 对司渊渟来说,似乎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从年少时肩上便肩负了过多也过沉的重担。 下榻走过去将地上的碎瓷捡起几片,还没收拾完,进来替楚岳峙点灯的王忠已经惊得立马扑上来拦楚岳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惊失色地接过了楚岳峙手里的那几片碎瓷,连声道:“陛下,您累了就在榻上歇息吧,这里奴婢会收拾,您是万金之躯,若是被这碎瓷割伤,奴婢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哪有那么夸张,楚岳峙想说王忠也太过于小题大做了,可看到王忠那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忽然又不想说了。 司渊渟与几位大臣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暖阁,偶尔能听到那三位大臣中的某一位因一时压不住骤然拔高的声调,而司渊渟的声音却始终都没有任何变化,不紧不慢沉着从容。 王忠手脚利落,很快便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他先是给暖阁里换了烛火,让之前尚嫌昏暗的暖阁像往常一般明亮,又给楚岳峙上了一杯新的药茶,还送上了一碟小点心,全都安置妥当后才躬身退出。 楚岳峙并不饿,那碟小点心是桂花糖糕,是司渊渟近来爱吃的。司渊渟近来似乎对甜食情有独钟,于是他吩咐御膳房做了很多甜而不腻的小糕点,自己偶尔吃上半块,剩下的都进了司渊渟的肚子。 司渊渟吃不胖,吕太医也一直在给司渊渟调理,但不知是操劳太过还是底子被耗损得太厉害,司渊渟不管吃多少补品和药膳,饮食也规律偶有加食,哪怕近来爱上吃甜食,都依旧面容清癯身材精瘦不长半点肉。 也不知道东西到底吃到了哪里去。 将王忠端来的那杯药茶喝完,楚岳峙感觉手脚渐渐回暖,再看半个时辰也快到了,养心殿正厅的话语声也已经逐渐平歇,他又坐了一小会儿,直到正厅彻底安静下来后,才端着一张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的脸走出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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