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为我赐名怀冰,愿我如冰雪一般纯净无瑕。”他微微眯起眼,“我却颇感戒惧——怀冰卧薪,惴不自保。我装作不记得幼年惨事,成日撒娇卖痴,既要表演儿童之天真无邪,又不可当真肆意妄为,实在心累。” “我八岁入凌霄阁,与众多世家子弟一起修习仙术。我生来便能感知天地灵气,经文典籍更是一点即通,本不欲惹眼,凡事求个中流,不料仍遭忌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其时便有流言,我乃晏清玉与魔门妖女私奔后生下的孽种,虽非真相,亦相去不远。我从不知有父母如何之好,没有父母的苦却是受了不少。” 我听得心痛,不知该如何安慰,将他抱得更紧,低下头与他面颊相贴,“若我早生几年就好了。” 他闭上眼,嘴角含笑:“早生几年可还不够,得几百年。然则亿万斯年,亿万众生,我们竟能遇见,已是无比幸运。” 他接着道:“有时我甚至想,或许师尊料事如神,我当真是个毁天灭地的孽种,披着人皮,满心阴毒。” “胆敢欺负我的,被我一一整治过,之后破格拜入师尊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初掌权势,亦行过阴损之事;仙门内乱时,我以幻术刑求叛徒,立下大功,连掌门之位也唾手可得。又被九歌引见天尊,可谓顺风顺水,哪怕我已隐约觉得天尊不妥,但见他能给我无上力量,仍然视若无睹。” “我在这片花林里练了几百年的剑,从不觉寂寞。” “直到遇见了你。” “百年前,我被天道选中,受命抚育一位神子,助他修成大乘功果,重连天柱,接引众生登仙。” “其时、你是人间王朝大昭的太子,名唤玦。” “为了接近你,我成了……” 他见我神色复杂,加快语速道:“不是太监,是你的……弟弟。”
第十三章 这里怎么会有骨科? 我闻言两眼略微发直,弟弟,什么弟弟?我不信,除非给我变一个。 “你那父皇荒淫无度,享有三宫六院,光皇子就不下三十人,取名时把玉部的字都用光了。我的化身虽与你仅相差两岁,一同入上书房授业,多年来并不亲近。” “你是嫡长子,母族执掌兵权,早早坐稳了帝位,你年不过十五岁,不仅参详政事,连战场都上过了。其时江山已有飘摇之相,内忧外患不断,你身上担子既重,性情又深沉冷肃,跟我们这群纨绔子弟玩不到一块去。好在我只要确保你无生命之虞,所以遥遥守着,便也够了。” 他微微一笑,“你虽是个史书里浓墨重彩的少年英主,到底嫩了些。说实话,起初我对你没怎么上心。 我闻言略感狼狈,莫说那时的我了,便是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恐怕也还是个小毛头,所以才会那么宠溺。 他轻轻道:“后来,倒是你救了我……” “我那化身名叫璟,璟的母亲是个浣衣奴,身世低贱,向来不受宠,常被太监克扣份例。有一次,我晕倒在你舆驾前,”他忍不住笑,“好俗套的后宫邀宠伎俩,我当真并非故意的,只是修了几百年仙,不分寒暑,不知饥饱,早忘了凡人之躯何等孱弱,闹了一出笑话。” “你将我抱回东宫,传唤御医,发觉我竟是饿晕的,不由动了真怒,惩办了一批宫人。当时贪墨成风,国库空虚,我以为你只是寻个整顿纲纪的由头,但等此事平息后,你仍将我养在东宫,时常过来探望。” 他与我额头相贴,随着叙述,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仿佛有人手持一盏青铜灯盏,快步穿过幽深的宫廊,照出壁上纷乱的影子,王公贵族们或饮酒作乐、或杀人为戏、或媾和淫乱……处处是末法之世的乱象,而我目不斜视,不言不笑,一腔冷冷的怒意——伴随着记忆,彼时的情绪也涌入,强烈得令我感到陌生。少年人的洁癖,仿佛已是前世了。 我推开金屋尽头的那扇门,看到他的第一眼,胸膛涌起酸涩的柔情,这滋味倒是再熟悉不过。那少年至多十四五岁,一身素白衫子,侧卧在榻上,凑近油灯读书,低低埋着头,小棉被从肩头滑落,还是一团孩气。我放轻脚步,走到近处,一声不吭端详了好久。 “在看什么?”我突然开口,嗓音生硬,倒像拷问犯人,我隐隐懊恼,没话找话地补了一句,“好看么?” 他抬起头,一开始没有表情,并非在发呆,而是纯粹的空白,仿佛没有魂魄的木偶,少顷微微一笑,才算活了过来。他合上书,向我扬了扬封皮,举止很是随意。 我见那书名是《海山志异录》,猜测讲的是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说,心中难免不喜,怕他也信了鬼神那套。父皇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日日服食仙丹,不仅劳民伤财,更是听信方士谗言,举国崇道,风气败坏。 想要说他几句,又舍不得。他本就无欲无求,又生来体弱多病,困囿于斗室之中,除却书本,再无乐趣可言。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云淡风轻道:“那书一派胡言,我只当作笑话看,绝不至于当真。”边说边扫了我一遍,讶然道,“外头下雪了?” 说着匆匆下榻,为我解下披风,掸落发鬓霜雪,牵着我上榻。七长八短地拿被子将我裹住,发觉我握持长剑的手冰凉,又拢入自己的怀中,不住摩挲。我方结束朝议,因赈灾一事通宵未睡,呆呆地任他施为,浑身说不清的酥麻,原来被人心疼,是这种滋味。 “下这么大的雪,还过来做什么啊?”他对我说话时,常压着声音,切切的温软。我想起曾偷读过的一句诗,妆罢低声问夫婿,被他气息拂过的耳朵就热了起来,脑袋也不转了,脱口而出:“想你了。” 随即一时僵住,怕他觉出我的心意。然而他只是他轻柔抚摸我的头发,“睡一会吧。” 我嗯了声,脸还有些烫,往他怀里又凑了凑,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深吸一口气息,顿感安心,困意上涌。滴漏似乎也被冻住了,天地间唯有极细微的落雪声,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小心地抽身,我一把扣住他的腰,闷声道:“不许走。”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一哂:“我不走。” 我将他搂得更紧,深觉他的体量是如此纤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我恨不能将他变小,然后贴着心口收纳,随时伸手摸一摸,低头亲一亲。然而我的十步之内便是流血的王座,我又怎么舍得他犯险? “我将去信明国平乱,开春时才能回帝都。你要给我写信,一天一封,写完交给徐大伴。”我想了想,宽宏道,“如果哪天漏了,第二天补上即可。” 他忍俊不禁,“一天一封,我省得。”又好奇道:“那你会给我回信么?” “手头有笔就写。”我肃然承诺。 他静了静,含笑垂眼,“好,我等你。” 待到信明国的桃花落尽,我还是没能回到他身边。信每天都写,当成遗书写,长篇累牍记些南国风物,再仔细问他的咳疾好些了么,初夏入夜不可贪凉。一页纸快没位置了,才代过一句思君不见君,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客套话。写完装进铁匣,垒了厚厚一沓,待城破之日,一名死士若能突围,会交至他手中。 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调虎离山之计。据传国师慧眼如炬,早已识破我乃是一条黑蟒精,上至气候异常,下至君父阳痿,都是被我这孽畜所害,故而将我发配边疆后,火速改立了一名年幼皇子,并命我自裁以谢天下,否则必要将我打回原形,死得更加难看。 我自然不肯引颈受戮,正要班师回朝,却被另几路大军包围,扣上一顶抗命谋逆的帽子,转眼把天条王法犯了个遍。我据守长乐关,如是四十日,眼看弹尽粮绝,叛军倏尔退去,使节只道新国师已为我翻案,原来那老国师才是黄鼠狼变的,竟敢污蔑真龙,当场挨了天罚。 我素来不信玄虚,然而九道天雷做不了假。不知这新国师是何方妖……神圣,又为何出手相助?据线人回报,新国师乃是仙人下凡,一身闪闪金光,等闲望之即被刺瞎双眼。国师有好生之德,以轻纱覆面,平日深居简出,连姓名都不曾通传。 花活那么多,不像个正经仙,像掩人耳目的通缉犯。 终于返京,直入东宫,遍寻不见璟,心急如焚召问宫人,竟无人能说清他的踪迹,仿佛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忽闻国师求见,我心中隐有预感,便见一人轻袍缓带,天青色幂篱曳地,飘然而至,不染纤尘。 我骂了声操蛋,大步上前,一把扯掉他的面纱,果然是我的璟。 他眨了眨眼,“阿玦竟敢掀我的盖头,不怕瞎眼么?” 他虽然开着玩笑,神色却难得忐忑,似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是雷霆暴怒,“到底谁瞎了?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他闻言一怔,旋即露出惊奇的笑容,“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才刚见面啊。” 他那事不关己的语气令我更加痛苦,他对自己着实残酷。我颓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晏怀冰道:“当年你那么欲言又止,实在吊人胃口。我虽不能视物,仍能感知周遭灵气,举止应当与常人无异,怎会一见面就露馅的?” 我望进他墨玉般清明的眼里,竟感到失而复得的深深庆幸,轻叹一声,“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我的。” 那么柔和凝注,满心满眼都是我;盲后却空茫如泥胎,全无光彩。 要是连这差别都看不出,那我才是睁眼瞎。 我疑心他之所以失明,是为我施展禁术所受的天谴,他含笑否认,笑容讥诮,“天谴么?我和你一样,不信那玩意。” 然而那一年,真是天要亡大昭。 入夏,大旱两月,官吏强征赋税,焰莲教趁势而起,纠集流民,竟达百万众,北上帝都,太子率军拒敌,国师登坛作法,天降甘霖,其乱渐止。 这一次,璟失去了嗅根。 随后他以味觉为代价,平息了初秋时的瘟疫;隆冬之际,青川解冻,昭朝水军奇袭蛮族,他彻底失聪。 我转战南北三千里,时常诧异自己的好运,这几场大难,皆是能亡国的。等到终于回京,发觉真相,他已不闻不听不见,端坐于三千灯火之下,广袖重叠铺展,华严庄重,恰如一尊神像,由死木雕成。 我与他相对而坐,他依旧和颜悦色,静待我的质问。我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他为之瑟缩。我心想:好嘛,还知道痛。摊开他的掌心,想要写些什么,泪珠先大滴大滴滚落。 他睁大眼,一时失措,接着倾身,抬手捧住我的脸颊,温声安慰道:“阿玦莫伤心,一具皮囊而已,不足为道。” 如今的我,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倒没骗我,他暂栖于凡人之躯,妄用灵力,受到反噬,五感逐一磨灭,确非天谴,纯属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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