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昭王与昭王妃什么也没有做错,最后却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瞎了半只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神神叨叨地扯住昭王妃的袖子,跟昭王妃说:“此子命中带煞,累及旁人,孤独一生,夫人赶紧扔了他吧。” 现在想来那半瞎说得也很有道理。 他生父净心在他还没出生时就被太祖下令乱棍打死;他生母魏长乐也不见得过得好;同他一起长大的岑闲,受尽磨难,差点丢了命;至于收养他的昭王与昭王妃,坟头草都该两人高了——虽然他们连坟都没有…… 就连他自己,现今也过得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连替昭王翻案都做不到。 天煞孤星啊,朔望在心中轻念。 当时娘亲是怎么回答那个算命先生的,朔望浑浑噩噩地想,她说了什么? 昭王妃说:“带煞之人,命中灾劫众多,既如此,我是他的母亲,我在一日,就为他挡一日。” “若我不在,也总有人会伴着他的。” “他不会孤独一生的。” “阿朔?” 岑闲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朔望被唤得回过神来,眼眸倒映着岑闲那张脸,他的手被岑闲苍白的指节扣着,十指交握。 他没有别人了,天大地大,伴在他身边的,只剩岑闲了。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朔望同学真的很非酋(确信)
第51章 困兽(六) 很快就到了四月。 清明时节多雨, 上京城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郊外土地泥泞软和,踩下去不仅出印子, 还能挤出水来。 魏长乐穿着素白的上衣, 淡蓝色的下裳, 行走在郊外, 她身边跟着的仍是凌云,提着一小篮纸钱和香火, 撑着伞落长公主半步。 这日是清明,皇家贵胄都往帝陵那边去了, 魏长乐却没跟着,而是带着凌云来了乱葬岗这边。 下了雨, 又因为春日渐暖,乱葬岗这边腥臭无比。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丝毫不在意这些,仿佛没闻到也没看到, 照样踩着泥水过去,泥点溅在她裙边; 乱葬岗不远处有个小坟包。 魏长乐蹲在这小坟包旁边, 用火折子点了纸钱,燃了两炷香,插在坟包两侧。 此坟无碑, 看着孤零零的,凌云拿出早备好的柳枝,插到坟头上。 “兰心,”魏长乐道,“当年那个出逃的孩子长大了, 长得不错, 十分像净心。” “只是我还是要杀他, 谁教当年有人供出,三哥和你把圣旨的下落告诉了他。” “也许那些仆从只是为了活命,胡乱供的。” “但我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唉,你在地底下,估计该说我狠心,”魏长乐蹲累了,站起身来绕着坟包走了一圈,“你要是想找我算账,不如来梦里扰我清净好了。” 孤坟不语,只有清风拂过魏长乐缀着的耳饰。 而后她又粲然一笑,觉得柳蕙未必在这坟底下。 当年那场大火把昭王府里面的人烧得面目全非,横陈焦黑的尸首在仵作看过之后,也分不出到底谁是谁,禁军只好把这些尸首全拉去了乱葬岗,胡乱扔了。 魏长乐赶到时有些尸首已经被在乱葬岗旁边干活的老人给埋了,她只来得及将剩下的几具尸首带走,在乱葬岗旁边葬了。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柳蕙的尸体? 她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带着凌云离开了。 城中也有人去踏青或是祭祖的,城门口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突厥那边来了信,”凌云有意无意护着魏长乐,不让她被攒动的人群撞到哪怕一片衣角,“他们欣然与主子合作,只是还想让主子把霍勒也一同送回去,不过也说,若主子不方便,便与另一拨人交易。” 这另一拨人不言而喻,自然是锦衣卫一众。 “突厥人贪心了,”魏长乐道,“本宫可从没想过要把霍勒送回去。” 霍勒可是突厥那边的王子,怎么能轻易放回去呢?她可是要在这人身上下大功夫呢。 “是时候给指挥使和景王找点事情做了,”魏长乐眼睛一弯,“不然总是来找本宫的麻烦可不好。” “上次霍勒没死成,算他好命。” “这次让暗阁出动,不惜代价,把霍勒的项上人头给本宫拿了!” · · 岑府内,南燕和子弗千里迢迢又来找朔望了。 南燕一进门,看见朔望坐在亭子底下看书,和子弗一拍即合,两个人联手就攻了过去。 寻常在索命门他们就是这样,见面必切磋一番,几个人打得人仰马翻才收手。 劲风过耳,朔望下意识抬起手格挡至肩膀处的一掌,南燕手腕翻转,巧妙化了朔望的动作。 两人夹击,没过两招,朔望就落了下风,后背撞上了柱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南燕和子弗赶忙收回手,子弗上前去扶他,大咧咧道:“多日不见,你怎么弱成了这样,往常可是你把我们给打趴下的。” 朔望借力站好,桃花眼微弯:“兴许是上京风水养人。” 他语气轻佻:“把我给养废了。” “啧,”南燕咋舌,而后捡起了他摆在桌上的书,“这是……兵书?你竟还看起这个了?” “嗯,多看看,”朔望将书接过,“往后给指挥使当马前卒。” 南燕和子弗闻言齐齐一叹。 “这次我们来,是来送你的名牒的。”南燕道。 “前些日子你来信说,以后就待在上京了,索命门的规矩,不收朝堂人,不问朝堂事,因而门主就让我们把你的名牒送过来。” 朔望接过子弗递过来的名牒,道:“多谢。” 自此之后,他与索命门也无瓜葛了。 孑然一身,干干净净。 “不过若是以后你干得不好,被指挥使给罢职了,”子弗刷啦打开自己的扇子,“再回来也行,我们收你。” 朔望笑了笑,并不作答。 “诶,还有你留在索命门的银票,真不要了?”南燕又说,“好几千两银子啊。” “不要可以送我当娶妻的本钱。”子弗以扇遮面,然后被南燕敲了脑袋,经不住「诶呦」了一声。 朔望桃花眼微微一弯:“那可不行,那是我的棺材本。” “你才多大,”南燕敲他的脑袋,“存什么棺材本。” “东西送到了,”子弗说,“我们也该走了,索命门那边还有事,就不留了。” “来日再见。”他们说。 朔望点点头,道:“好,来日再见。” 他目送一男一女并肩离开,转过身时看见岑闲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淅淅沥沥的落雨将他的青衫打湿,黑发上面沾着水珠,眉宇间染着雾气。 朔望脚步一顿,而后顺了亭子下面的油纸伞,赶忙出去了。 油纸伞罩在岑闲头顶,朔望道:“你怎么没带伞。” 岑闲眼尾的小痣微微一动,“忘了。” 雨打在油纸伞上,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岑闲抬眼看了朔望一会儿,他的目光在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上停了半晌儿,而后道:“你连棺材本都给自己准备好了。” 朔望讪讪笑了:“玩笑话,逗他们两个玩的。” 言下之意就是要岑闲别当真。 岑闲扣住了他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岑府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岑闲带着朔望走过回廊,穿过一个小院,很快就到了岑府角落里面的一个屋子。 房屋修缮得齐整,前边还种着两棵叶子郁郁葱葱的广玉兰。 岑闲推开房门,朔望抬眼一看,霎时愣住了。 房间正中央供奉着四个牌位,分别是昭王,昭王妃,林术和朔望的母亲林娇娘的。 他呆了半晌儿,听见岑闲说:“九年前林术死后,我被命为锦衣卫指挥使,先帝赐了我这座府邸。” “我便在这里设了一个祠堂。” 四个牌位里面,除了林术,没有一个人的尸身能够被找回来,衣冠冢也不好立,尤其是昭王的,一旦被发现,少不了要被扣上居心叵测的贼子名头。 因而只能在府中角落建了个祠堂。 岑闲分了朔望两炷香,二人躬身三拜,将香火插在了前面的香炉上。 拜完之后,岑闲屈膝跪在了这些牌位前面。 朔望看了岑闲一眼,目光对上,他隐隐约约知道岑闲带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了,一时间喉咙干涩,铁锈味漫上来,像是含了血气一般。 “你……” 他话音未落,岑闲已经开了口:“高堂在上,天地为证。” “我与阿朔,今日结为连理。” “生而同衾,死而同穴。” 话音在整个祠堂回响,余音绕梁。 朔望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指尖止不住颤抖起来:“别……” 他倒退几步,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腿脚像被灌了水银,塞了烙铁,竟是一步也走不动,好似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此处没有喜娘,面前的高堂也只有四个黑漆漆的牌位,他们也没有穿婚服,岑闲着青衣,而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拜堂的样子。 前面的烛火摇晃着,仿佛有人通过依稀的光亮,在看着他们。 “一拜天地” 朔望的涣散的目光被岑闲这一声叫了回来,他仍旧站着没动,红着眼睛看着岑闲双手交叠,朝着前面躬身拜下。 我不能……朔望想,我不能…… 不能什么? 他慌张跳动的心不愿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好似强硬的理智同激烈的情感死死纠缠在一起,分不出胜负来,因而只有了一句模棱两可的「不能」。 可是岑闲是不会给他过多的时间再去想。 指挥使这人有时做事总是霸道一些,不让人有反驳后退的机会。 “二拜高堂” 岑闲的声音沉着,不容置疑的响了下去。 “夫妻对拜” 朔望眼睁睁看着岑闲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着他磕了一个头。 就在他的脚边,俯身,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 这个姿势,就像是……岑闲在求他。 朔望咬着牙,重重吐了一口浊气。 他不能,他也不敢。 可是岑闲就在他的面前,求一个……夫妻对拜。 “阿朔,”朔望听见岑闲的声音,“你不愿吗?” 不是不愿,朔望视线模糊。 久久未得到回答,岑闲直起了身,而后伸出手扯了一下朔望的衣袖。 力气不大,朔望却脱了力,一下子跪在了面前的软席上,他的脊骨像是被压塌了,无力地垂下来。 额头抵着额头。 也算夫妻对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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