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顶上的雨也忽然停了。 他抬起头,声音极低:“指挥使。” 良久,无人答话。 “我费尽心机救你出来,”岑闲一字一顿道,“是让你跪在这里作践自己的吗?” 朔望被这番话说得沉默了,眼睛看着岑闲的鞋尖,一言不发。 “回你的江南去,”岑闲继续说,“我这不需要无用的弃子。” “我不回。” 空气又陷入一片寂静,而后岑闲笑了一声,不无讽刺道:“魏朔,你想气死我吗?” 这陈年旧称呼激得朔望蜷起了手指,他慌张地摇了摇头,说:“我没有。” “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我添乱,”岑闲道,“什么用也没有。”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毕竟指挥使大人自从重遇故人以来,确实倒霉透顶,没几件好事。先是被刺杀,在江南又被人阴了,几次毒发差点挺不过来,这会儿又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地让皇帝成了婚…… “我不走。” 岑闲气极反笑,冷道:“不走?你待在这又有何用?昭王府的事情,你有能耐查么?” 朔望阖上眼,水珠从眼睫滚落,岑闲心尖忽然一颤,一时没分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嘴里的话险些说不下去。 “你先前不是说不气我,听我的话么?”岑闲瞥开眼,淡声说,“若你想要我活得久些,就滚吧。” 这一句话也不知道哪里踩到了朔望的点,又或许他跪了几个时辰终于想开了,总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我走。” 而后朔望弯了弯桃花眼,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指挥使,保重。” 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离开了岑闲撑着的那把伞,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撑住了案几。 雨倏然又下得更大,他还没走到门口那里,先是摔了一跤,而后又满身泥泞地站起来,艰难地动作几步后,他终于一脚跨出了门。 岑闲目送他远走,发白的指节终于松开伞柄,雨伞从他手中滑落下来,掉在了满地雨水中。
第41章 不寿(二) 过了几日, 尚智亲自将朔望三人送出了上京城。 偌大的岑府瞬间冷清不少。 院子内黑猫正乖顺地叫着,小六纪管事还有朔望种在坛里面的花冒了新芽,青青翠翠的, 分外可爱。 岑闲喝完药, 撑着桌子站起来, 咳嗽不止。 自那日之后, 他的身子又差了些。 江浸月担忧他,甚至都不顾江与安反对, 要搬来岑府住了。 因此岑闲上个朝还被江与安一直瞪着,烦不胜烦, 勒令江浸月除却诊脉别过岑府这边来了。 江浸月我行我素得很,压根没理, 这会儿正在侯府里面收拾包袱,准备在江与安下朝前到岑闲那边去。 正当他收拾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窗棱一动,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进到了房间,站在他身后, 叫了一声:“江浸月。” “啊?”江浸月习惯性应了一声。 然后立马就觉察出了不对。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他猛地一回头,看见朔望倚着窗棱看着他。 江浸月:“?!” 他看着岑闲,不可置信道:“你不是……不是走了么?” “我这几日……溜进安宁侯府看了你的医书,”朔望没有回答江浸月的问题,只说,“你有办法根治他的病。” “换血之术,对吗?” 江浸月震惊地瞪大眼睛,听完这话已经顾不上朔望这个胆大包天的混不吝居然混进安宁侯府翻看他珍藏的医书了, 急忙大声道:“换血之术是一命换一命!况且岑闲积毒甚久, 哪里有人能一次换下——” “我可以。”朔望桃花眼很亮, 看着江浸月的眼睛。 江浸月的声音倏然断了。 换血之术需要是蛊主来换最好,因为蛊主不会被反噬,若实在找不到蛊主了,便在拔蛊之后寻到年龄相仿,身量相合,甚至于内力相当或是更强来将余毒渡走……若非如此就会承受不住渡血时毒血的侵蚀,二人会当场暴毙而亡。 面前的朔望不正就符合吗? “你!”江浸月喃喃道,“我若拿你去给他换血……他会先要了我的命。” “不要他知道就好,”朔望桃花眼一弯,仿佛很是开心一般,“你寻个由头,骗骗他。” “不行!”江浸月反对道,“一旦换血,毒转到你身上,你以为你就活得了吗!” “不换……他就活不了,”朔望低声道,“我没什么用处嘛,又只会惹麻烦。” 朔望笑了笑:“换他的命挺值的,指挥使……” 他顿了一顿:“指挥使能做的,比一个江湖客多许多,我都快活十年了,他半辈子都没为自己想过。” “江予明,”朔望叫了江浸月的字,“我想,给他挣点时间,留给他自己。” 不为昭王遗案,不为大魏,也不为他身边的人,只留给他自己的时间。 江浸月闷不做声听他说完,指尖微微颤动。毫无疑问,朔望是个换血的好人选,只要换血途中没有意外,一旦换完,岑闲的病就能根治……可是这只是转嫁,将痛苦从这个人身上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若是被岑闲知晓了…… 江浸月几乎不敢想这种可能。 “等换完我就走,”朔望说,“我依他的意思,再也不回上京,他不会知道的。” 江浸月定了定心神,最后徒劳道:“那你可知道,换血时需得一人神志清醒,连麻沸散都不能放,痛苦非常人能忍。” 朔望道:“那正好,我能看着他好起来。” 劝不动了。 江浸月叹了一口气:“不后悔?” 朔望将一把匕首「铮」一声钉在了案上:“不后悔。” · · 江浸月在岑府这边住了两三日,终于等来了休沐。 他想方设法把小六纪管事给支开,把尚智招呼去福贵楼给他买烤鸭,然后一脸如常地溜进了岑闲的寝屋。 屋里岑闲正在摆棋谱,摆完盯着棋局发呆,也不落子。 江浸月坐在他对面,看着那个十分眼熟的棋局,话车轱辘似的在嘴边轧了好几遍,终于说出了口:“我找到能治你病的办法了!” 岑闲毫无波澜地掀起眼皮,并不在意的样子,这些年这些话他那些个大夫说了很多次,早就不当真了。 “你信我!”江浸月道,“这次真的可以,我翻到了我娘的医书,说是要在手腕上划个口子,把空无草与清心草的汁液放进去清毒就好!” 江浸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只要睡一觉,你起来就没事了!” 岑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开了个玩笑:“真有这么简单?你莫不是为了试药来诓我?” “我哪里诓你!”江浸月在心中叹口气,“你可是我的好友,我哪里敢拿你来试药,这不是没良心么?” 他向来相信江浸月,看着江浸月火烧眉毛的样子,漆黑的眸子动了动,道:“那就试试吧。” 他依着江浸月的意思喝了麻沸散就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殊不知江浸月怕他半途醒过来,还斟酌着用银针定了他几处大穴,完完全全要岑闲安安稳稳睡过去。 待到岑闲轻微但平稳的呼吸声响起,窗棱出一动,戴着的朔望背着光进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江浸月还在犹疑,他抬起头,最后认真地问朔望:“你真的想好了吗?如若以后仍无药可医,你一条命就栽在上面了。” 朔望的眼神落在了那盘棋上面,岑闲摆的是当年他们没有下完的那一盘棋。 他躺在岑闲身边,对江浸月说:“开始吧。” 江浸月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刀,道:“好。” 换血是个痛苦的过程,至少江浸月在医书上面是这样读到的。但此刻朔望躺在岑闲身边,血脉连在一起,他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得不像话,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神情却是欢快的。 好似人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了。 朔望身上的血与温度渐渐流走,缓缓注入了岑闲的身体里面。 他疼得快失去知觉,飘忽的意识仿佛飞在了半空中,朔望狠狠咬了一下下唇,勉强将意识回笼,而后不着边际地想—— “以后他身上流的就是我的血了。”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加亲密了,他们连身上的血,都是对方的了。 岑闲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七八岁岁的孩子,林娇娘带着他在江南灾荒中辗转。 他们孤儿寡母,受了不少人的恩惠和帮助,每每受助林娇娘都教导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是人间有好人便有坏人。 灾荒之中,岁大饥,人相食。 平时人们烹羊宰牛,灾荒之年只能杀人果腹,林娇娘就是这样死的。 梦中母亲声嘶力竭要他快跑,然后被人摁进了水锅里面,危急之下,他跳下江南一条无名的河,侥幸逃过一劫。 岑闲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在小小年纪一个人徒步从江南走到上京。 他只记得自己来到上京之后,上京城外,昭王妃布粥十里给来到上京的灾民,他领了小半碗米汤,蹲在角落里喝。昭王府的小世子跟只燕一般在不远处给灾民送粥。 他怕自己容颜丑陋吓到那个小世子,拼命往角落里凑,那孩子却偏偏要凑过来,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梦中的场景变换飞快,很快他就长大成人。 长大的岑闲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世子。 他从没见过这般明亮快活的人,像晨曦里的风,月夜下的水,天真又单纯,善良得几乎一尘不染。有时候会蛮不讲理地耍些脾气,还会和嘲笑岑闲的人打架。 岑闲近乎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小世子的这份令人艳羡的心境,还曾大言不惭对昭王说过,“待阿朔长大,他只需快活便好,一切阴谋诡计,腌臜之事,由我来做就好。” 那时昭王只是笑,叹口气道:“可他或许会不愿意吧。” 后来他当上了指挥使,做高台之上,回忆起往事时,又不妨为昭王与王妃阴差阳错取的名字而感慨。 小世子明亮快活叫魏朔,他暗淡少语叫魏望,朔日与望日,一个暗夜无光,一个月满西楼,是枯荣还转,是阴晴圆缺…… 他们缺一不可,背靠着对方相依相存,却又在彼此的追逐中消耗彼此,隔着万水千山无法相见。 一切痴妄埋葬于心,不吐露一丝半点。 梦中最后,他看见朔望站起身,对他笑了笑,像是如释重负,像是终于完成了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安静地对他笑了笑,良久道: “指挥使,保重。” 而后像晨曦起时的云雾一般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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