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顾风眠更是骂的涕泗横流,顺带还将他日日上书陈表的那些私仇旧怨,当着百官之面兜了个底。 当年青楼纵火一案,他家里那个便在里头断送了性命。 先帝在位时,他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也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戳着先帝心虚的地方重提此事,但他背地里贪污受贿的行当确实落人口实,叫先帝抓住了把柄拿捏,最后自认倒霉,才能有惊无险地将头上的乌纱帽坐到了今日。 如今先帝仙去,当年威胁他的证据俱毁,只靠一个傀儡小皇帝牵着的朝局本就如同危卵,况且一个边陲野地的和尚庙长起来的摄政王,能借着嘉靖余威掀起什么浪花。 此前俯首称臣,尽忠尽职不过是乱世败于安稳懒得相争罢,可叫人几次三番当作软柿子捏是当真窝囊极了,他等事君坐任两朝,今时何苦要为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煞星委曲求全? 于是道:“臣抱丧子之痛几载,夙夜难寐实在难以释怀,先帝当年念及沈宓这顽徒孤寡可怜,便未曾深究,可如今他不但未感念介怀,却越发作威作福起来,殿下倘若仍旧替他蒙混过去,实在是有伤忠良之心呐!” 实则这么些年沈宓身上背的官司明里暗里攒下了不少,殿中所立十有八九都是想要教他偿命的,一经顾风眠这么旧事一重提,心下愤懑如同已压不住闸门一般一泻千里—— 即满朝文武百官跪地泣血,声声讨伐沈宓此人天诛地灭,除了平时几个朝乾夕惕的还畏畏缩缩立在众人身后不敢表态,也就只有温珩眉头紧锁,脊骨挺的笔直。 闻濯原本垂眸泰然,继而掀眸看了温珩一眼才出声道:“温大人怎的不跪?” 温珩心头一跳,随即撩起官袍跪地告忠:“殿下明鉴,臣无态可表、无情可陈。” 闻濯笑了笑移了视线看向殿中,装模作样地说:“本王自知沈宓罪孽深重,本意也并未要一直包庇他,可要他活着,是先帝在时亲笔拟下的遗旨,况且如今那顽徒瞎了一双眼、落一身病骨,瞧模样也像是活不长了,先帝尸骨未寒、在天之灵尚未消散,诸位今日当真要咄咄逼人,教本王处死他么?” 吴西楼道:“可藐视皇威,是为大不敬,该当治罪!” 顾风眠也跟风道:“还望陛下明鉴。” 闻钦的心思早飘到十里八外去了,忽然听到有人提到他,顿时还觉得新鲜,正打算开口说两句,又闻见身侧闻濯冷不伶仃地问道:“那吴大人希望陛下治沈宓一个什么罪?” 吴西楼心下想的当然是处死最好,但要按处罚他一时也未想到合适的。 倘若罚重了,照闻濯这大事化小的性子自然会揪着他的居心,把他当靶子看待,罚轻了的话自然也就失去了今日讨伐的目的,铁青了面庞只好装模作样道:“今日百官作证,臣自然是以满朝文武为上。” 闻濯轻飘飘地笑了笑,反倒好说话地侧首问起了闻钦:“那陛下以为呢?” 闻钦看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直觉毛骨悚然:“权由皇叔定夺。” 闻濯得逞一般挑眉看向吴西楼:“那便罚世子闭门思过三月,扣除一年俸禄。” 他说完并未等底下几个老匹夫表态,起身一拂袖,便飘飘然地从座位上离去,丢下闻钦和满朝文武大眼对小眼。 闻钦没有他那气定神闲的气质,镇场子的皇叔甫走,他便鹌鹑露了原形,看着无数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一心只想逃到宫里美人软玉香怀里躲着,一声令下退朝,忙不迭地便跑了。 —— 沈宓前几日在院里歇觉卷了一身寒凉秋风,第二日便伏了病,每日浑浑噩噩地醒来倚在窗边失神良久,也不知晓实在思索什么。 故而到了验封观礼这日,他醒的格外晚,管家敲门敲了几回也不见里头有人答应,推门又见里头反插上了,于是命人蛮力撬开了窗子。 屋里头沈宓睡的正熟一般,榻上清瘦一团,起伏甚微,但好歹人是活着的。 管家一把年纪翻窗进去,又遣人拿了汤药过来,伸手谨慎地推了沈宓两把,却不料方才还熟睡的人倏地坐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和他四目相对。 前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头一窒,直到看清楚了沈宓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才回过神来。 “世子,又做噩梦了?”管家转身捞起屋里架子上放的毛巾替他擦了擦鬓角的冷汗。 沈宓不曾回话,沉默着扯了一把被汗水浸湿的眼纱,将那双瞎了的眸子彻底露了出来——他的眼皮上布着几道狰狞的红色伤疤,瞳孔呈墨色深不见底,却是闪着微光的。 他分明就未瞎。 “世子这是做什么?快系上!”管家急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沈宓笑了笑,将那眼纱缠在手腕上把玩:“你们说只有这样才能窥见安稳,实则不是的,”他指了指自己侧脸:“还得聋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腿:“还得残了。” 管家不去看他,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说:“世子是受了风寒,才会头脑昏沉。” 沈宓挥开他的手:“我知晓我在说什么,”他看向窗边放的汤药碟子:“死不是比这样来的更快么?” “吃了药就好了。”随即管家转身将药端了过来。 沈宓看着他冷漠的神情将药碗掀了,当着他面不管不顾地踩了几脚瓷器碎片,蹭了满地绒毯的血。 “你怎么不拦我?”他踩在一块瓷片上笑着,任由锋利的瓷片嵌进他的肉里。 “今日有验封之礼。”管家看着他无动于衷。 “那你更应该拦下我,”沈宓钳着两脚碎瓷片往他身前走了两步:“你为什么不拦我?” “世子如今这副样子是在怨我们吗?” 沈宓摇头苦笑:“怨?我怎么敢。” 管家皱眉盯着他:“世子受了伤,应当坐到榻上去。” 沈宓跟他对视良久随即听之任之地坐到了榻边,脚底虽已是血肉模糊,但他却似没有感觉一样,攥着手腕上的眼纱摩挲了几下:“他猜他会不会杀我?” 管家拾起满地碎瓷片,熟练地在他房里找出伤药来:“世子说的是谁?” 沈宓看着他:“闻旻。” 管家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就说:“不会。” 沈宓露出来一丝新鲜:“没有理由吗?” 管家拔出他脚底的碎瓷片,沈宓猛然抽了一口冷气,嘲讽说:“随便聊聊都不行?” 管家满手鲜血顿了顿:“他若是想要世子死,一早老奴就去乱葬岗收尸了。” 沈宓脸色苍白:“你知晓他为何非要留着我么?” 管家指尖又扯出来一块碎瓷片:“忍着些。” 沈宓瞧出来他在回避,便不依不饶道:“我觉得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管家抓了一把止血的药散往他脚底按去,沈宓疼的出了一身冷汗再说不出不好听的胡话来。 “稍坐片刻,老奴去打些热水过来。” 沈宓看着他离开既没拦他也未发牢骚。 因为闻濯来了。 屋里的满地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悉数都被闻濯收入眼底,沈宓闭着双眸,不紧不慢地将手腕上的眼纱解下来重新绑上,随即戏谑地看着闻濯的方向舔了舔嘴唇:“殿下是来瞧我的?” 闻濯盯了他良久才愠色道:“你又发什么疯?” 沈宓疼的直冒冷汗,漫不经心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颈子,笑着说:“瞧见我这副模样,殿下能先不问罪么?” 闻濯微怔,记忆里,这是第二回 沈宓带了点诚心地向他服软,上一回追溯回十余载前,那已是浮光掠影的事了。 “沈宓……”闻濯轻声喊他,想问他是不是木石做的? 又望见沈宓扬起下巴,忍痛皱着眉头应了一声:“确实疼的厉害。” 闻濯还没问出声他便自己答了,一时间,两人之间好像原本冷淡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没有件厚的衣服么?”闻濯盯着他单薄的里衣抿下嘴角。 沈宓摇头:“我嫌不自在便没穿——” 下一刻闻濯抬手越过他将他身后的被衾卷在了他身上,微凉的手指不经意地蹭了一下他的脖颈:“自己拽着。” 沈宓愣了一下,接着从他手里抓住被衾的角在胸前交叠裹紧。 闻濯见他今日实在乖顺,心里的不如意莫名其妙散了大半,蹲下身毫无征兆地握住他脚踝,将还在愣神的沈宓吓了一大跳—— “殿下!” 闻濯抬眸看他吓了别身的模样,心情好了不少:“你这时难道不应该将血糊我一身,今日转性了?”他在一旁扯了些纱布轻轻缠在沈宓脚上。 沈宓发笑,下一刻果然恶劣地抬脚放在了他腿上,顺便蹭了些血污上去:“竟不知殿下喜欢这般?” 闻濯也没有生气,攥着他脚踝仔细缠好了纱布才出声:“躺到榻上去。” 沈宓摇头:“脏。” 闻濯懒得惯他这毛病:“脏了再洗,躺上去。” 沈宓皱起眉:“还沾着血。” 闻濯直接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揽到了榻上:“知晓自己毛病多,便少作践自个儿。” 沈宓这回是真乐了:“殿下又知晓了。” “今日你是故意不去的?”闻濯问的是今日验封之事。 沈宓老老实实摆了摆手:“不是,睡忘了时候无人叫我起来,自然没去成。” 闻濯:“……” 沈宓见他未搭话,又试探问道:“殿下难道心里没数吗?” “你不怕我真听从了他们的话,一气之下将你处死?”闻濯垂着双眸看他。 沈宓不在意道:“为何不呢,殿下不是原本就厌恶我?” 闻濯发觉他气人十分有一套:“是,你知道就好。” 这句之后沈宓未再接话,安静地躺在榻上蒙着眼纱,一时之间当真分不出是真寐了还是假寐了。 闻濯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出门,正挪步却又猝不及防地听他问道:“你为何非要拽着我呢,闻旻?” 作者有话说: 闻濯:我的白月光他成了黑莲花。
第9章 姚芳归 丞相府的丧葬之事过去了半月之久,冬日也如期而至。 每日清晨推窗望外,遍地跟铺了层白彩似的裹着寒霜,院里的草木也都冻黄了枝桠,唯有那株活了许多年的枣树还一枝独秀地立着枝杪。 倒不愧是沈宓打过的枣。 不过近来因由外头愈发的冷,沈宓那单薄的身子骨便也被迫学乖了,人待在府中茶铛旋煮、烧炉凝香比在外头作死舒坦的不是一点半点。 于是每日汤药灌着、温火熏着,细皮嫩肉怎么也熏出些腌入味儿的负隅顽抗来,眼瞧着脸色一日比一日赏心悦目,府里头老管家也跟着高兴。 一高兴便四面八方呼朋唤友,招了那么些闲人来世子府上,跟看猴似的看沈宓,不知是在炫耀他自己将沈宓养好的功劳,还是真心想为沈宓那破碎的人际关系操两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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