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月琅朕曾见过,并非是信口雌黄之人,此事定是有人指使,朕会教刑部联合都察院复审此案,至于你,”闻钦稍顿,又一鼓作气道:“宫城外的王府已护不住你,朕要你进宫,入居承明殿。” 沈宓眸光微闪,“陛下何意至此?” 闻钦来的匆忙,满心惦记着奏文之事,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他,此时语塞,对上他那双熠熠生辉的长眸,忽然又多打量了几眼。 他身形单薄,显然是又瘦了,骨相清癯,又不亚于桃李,眉眼慵懒,欲拒还迎。 哪怕一副病身,也足够令人想入非非。 “陛下?”沈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旖旎心思。 “承明殿乃皇叔旧居,你在那里,比在宫外妥善。” 沈宓似是非是地点了点下巴,毫不拘泥地拜了个松松垮垮的礼,接着露出满脸笑意,“那便承蒙陛下恩泽了。” —— 翌日,沈宓入住宫中承明殿的消息不胫而走,刑部尚书何之意,连同都察院掌御史余晚正一同上书谏言,申请下批关押文书,均被闻钦一纸复审令打回原位。 三司齐聚一堂,于大理寺重新审问参与草乌一案涉事罪犯。 提审罪犯时,却得知魏帘青已经自戕在牢房之中的消息。 人死了有一日之久,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刑部在复审的结词上写下“畏罪自戕”,认定他先前招供的罪行,所以并没有过多追究。 随后着重要求提审温玦,半点没有顾及座上“温珩”的感受。 这一出偷天换月,温玦早料到会有第二番,但他能做的,只有跟其他两司执法官员沆瀣一气,死咬草乌一案跟宁安世子有牵扯。 温珩在榻上养了三日,本来皮开肉绽的伤已经开始慢慢结痂,自牢房中到审讯室的一通拖拽,又如数蹦开不少。 宛如死鱼一般被架到刑架上,身上渗出来的血都打湿了衣衫。 座上温玦看的嘴唇紧抿,不悦道:“都察院的官差,下手向来都是要把犯人往死路上拖么?” “温大人,审案之中可不宜包有怜悯之心。”余晚正说。 温玦握紧了手指,“三司会审的用意,诸位也用不着本官直接点明,如今奏文上呈,是陛下不满这个结果,哪怕今日就此把人打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余晚正做贼心虚地咳了两声,随即挥手蔽退了左右随从,才怨怪道:“温大人,好歹当着底下人,说的这般敞亮,也不怕教有心人听了揭发上告。” 温玦笑了笑,“有心人不都是余大人的人么。” 何之意听着他们这窝里横闹心的很,伸手敲了敲桌子,“行了,还审不审?” “自然是继续审——” “二位还想审出什么?”温玦冷冷道:“你们想要的供词已经如数呈上,事实如何陛下根本不在意,他要的只是个结果。” 何之意看了看刑架上半死不活的“温玦”一眼,眯了眯窄小的眼睛,“温大人是在维护一介罪犯?” “是又如何,”温玦起身,“何大人还想告发本官吗?” “温月琳!”何之意顿然恼怒,指着他半天没骂出一句合适的脏话来。 看着温玦挪步到刑架旁,亲自解开了束缚在温珩身上的铁链,将人揽入怀里靠着,他才反应过来唤人去拦—— “何大人,”温玦扭头盯着他,“本官知晓你在盘算什么,只不过此人如若今日死在这审讯室里,我们之间的约定就算作废。” 话落,他抱起温珩消失在了审讯室的门口,只剩里头余晚正和何之意两张老脸面面相觑。 “温月琳所说确实有道理,两司会审之时,他亲自旁听审问自己的亲弟弟,此等大义灭亲之举,按道理说没有人会不相信,”余晚正顿了顿,稍稍压低声音又道:“所以问题根本不在审讯和供词本身,而是在陛下——” “余大人!”何之意惶恐地打断他,“慎言呐。” 余晚正做贼心虚般看了看两旁,又重整些底气,“其实本官一直都想问个问题,”他看了眼何之意的神色,问道:“为何何大人你与温大人,一定要紧咬宁安世子不放?” 这个问题何之意早就想过了,他伏名多年,从未教任何人下过命令,而今第一条,是由钟自照亲自登门下达指示。 他不曾问缘由,只是联合大理寺卿温珩押定供词之后,才觉得这件事背后推动的手潜藏众多。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却总觉得如今的进程太快了。 朝廷六部多多少少都安插了他们的人,但各部根基还有如数没有清除,像顾枫眠、吴西楼这样的旧臣也没有定论。 当下他开始频露风头,就代表多年的计划走向,开始朝着朝廷顶部这一层贵亲开始出手。 但为何要用宁安世子这个由头,他并不明白。 或者碍于他的身份,他也不需要明白。 “余大人难道不觉得宁安世子作恶多端,恩宠太甚吗?” 余晚正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余大人说的是。” …… 温珩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流的血颇多,渗透了两层衣衫。 温玦替他解开衣裳,重新上了一次药后,又给他擦了遍身子,才换上干净衣服,人就醒了。 虽然身上未曾增添新痛,但撕裂的旧伤口似火一样烤烙,动作间只有痛楚,他觉得他就像只打碎了脊椎和骨头的鱼,躺在炙热的岸上,一呼一吸之间都仿佛要窒息而死。 直到温玦将茶水递到他唇边,他浅抿一口才得以偷生片刻。 “我都听到了。”他气声低浅,温玦只好侧着耳廓凑到他唇边听。 “你为何…非要这样做?” 温玦抬起眸,瞥见他额间冷汗,伸手替他拂去,又低眸盯着他一身伤痕,问道:“你会恨我吗?” 温珩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才道:“不会。” 温玦红了眼眶,凑首挨到他耳侧,像是小时候睡不着了吵着要人讲故事的样子,“兄长待我,向来嘴硬心软。” 温珩闭上眼,“这条路,是我所选,我没资格恨任何人,只是……” “只是什么?”温玦炙热的气息打在他侧颈间。 “只是沈宓,不该如此。” 温玦笑了笑,掩下泛红的眼眸,讥讽道:“他又何须你来操心。” “我选错了,我后悔了,不行吗?” 陡然落下来的一滴温热,打湿了温玦的鬓角,他愕然抬头去看,发觉温珩睫毛沾湿。 他不禁觉得荒唐和嫉恨,衣袖中的手指握的陷进了肉里,冷着脸抹去温珩眼角水痕,他盯着指尖的水色看了半晌。 “你哭了?这眼泪是你为他流的。”他陈述的毫无感情,却又显冷淡。 “走出去太远的路,回头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就算今日你幡然醒悟,为愧疚之心挽回了沈序宁的命,那你的来路呢?” 他冷笑,接着道:“他沈序宁适合干干净净的,你我便适合一起下阴诡地狱是吗?” 温珩睁开眼睛看他,“温月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算计人心,早晚…会不得善终——” “那你希望是谁不得善终,是我?兄长是想为了旁人舍弃我的性命吗?” 温珩又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直视他逼问的眼神。 “我明白兄长的答案了。”他笑了笑,摸了一把眼角。 起身挪步,却又在顷刻之间倏地回过身,一把抓住了温珩垂在一旁的手指—— “你骗我!”他满目猩红,连成线的泪珠垂直落下来,砸在温珩面上,滚热的温度仿佛有种穿透皮肤的威力,刺的温珩无端心下绞痛。 “倘若你想我死,早在何之意初审之时,就该当众拆穿我假冒的身份,还有这一次,你明明能说,却为何不说?” “温月琳,我从未懂过你。” 温珩努力张了张嘴唇,又听见他说:“你也从来不想让我懂你,你是不是…”他顿了顿,又哭又笑起来,“就想看我因你踌躇跳脚的样子?” 温珩终于露出坦然,“我从未怪过你。” 温玦盯了他半晌,直到他沉沉睡去,才凑身贴近他额头,低声道:“你以为我想听的是这个么……” 作者有话说: 兄友之睦又怎么不算爱呢。 这对没有特定,怎么嗑都行。 闻濯:别人的夺命问题都是,“你爱不爱我?”,咱们小池塘里的问题都是“你要他死,还是我死?” 别人的回答都是“爱,爱你”,咱们小池塘里的基本都擅长自问自答——“好,我死。” 真棒啊。 (问个问题,大家是情愿一下子更四章每章都是三千多字,但是接下来几天可能就没有更新,还是情愿一章一章来,至少一周有四天更新?)
第66章 庐州雨 七月二十一,江南梅雨时节。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卖菜的摊贩挑着筐子赶回家,小桥底下撑船待客的渡夫,也撵着接几个坐船的客人,赶紧挪地方。 只有家中空落的女人,纷纷探出身子来往街上瞧,时不时有教训孩子的吵骂声此起彼伏。 除了雨水和河水,其实各地的人情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 闻濯一行人自陆路骑马通达,耽搁数日,终于顺着梧州的线索,一路追查到了庐州。 刑部、兵部以及都察院一行人,早在十日前就已经抵达庐州,为了查案方便,各自找了两家相隔不远的客栈作为歇脚点。 白日有底下的人出去踩点查探,夜里如常回客栈回禀情况。 授闻濯之前下达的指令,在他们到达庐州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同步跟进庐州黑市交易的据点流动,不放过任何细节。 一旬的时间,底下这群人算是摸出来了点东西。 庐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交易据点一共有六处,其中黑市里的那处为出货量最大的据点,卖的价钱也比其他的交易渠道便宜。 剩下五个据点,分别分布在城内,有三个是由某些做药草生意的医馆私下贩卖,还有两个是普通商户人家在流售。 要货的人数单次并不庞大,要的量也不算多,但每次过来都是不同的人,且十日下来,所有能够支出得起购买草乌散的人,基本含括了大半个庐州。 也就是说,在庐州城内,兜售草乌散已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不过集市中这类药物并不常见,行医之人早前认为此药含毒,并不建议多量使用,所以这东西平日不太拿到明面上来交易。 久而久之,私下交易就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剂量和危害他们或许早就听的耳里生茧,但谁家也能用得着这种既止疼,又能麻痹神经的东西。 闻濯才到客栈,出来迎接的是刑部的右郎中胡不为,和兵部的一个掌武选主事杨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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