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玄武湖跳舞的,是道长?白雪词亲授舞艺么?”钱循好奇道。 沈颐挑眉,“贫道虽天资平平,可也不甚愚笨,本门云笈步共九九八十一式,看两遍也便会了,白雪词那舞也不难,一遍足矣。” 若是不相识之人,恐怕会觉得他口气狂妄,可钱循见过他的本事,对他的海口毫不惊异,“贺大人与道长几乎朝夕相对,他为何不曾察觉有异?” “他与白雪词也只远远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哪里分辨得出?”沈颐似是叹了声,“再说他自小在花团锦簇中长大,就算族中有些蝇营狗苟,也并不能伤他分毫,更不识得我这般的恶人,哪里就晓得人世险恶了?他只道是个胸有丘壑的绝代佳人,自然言听计从……他多少也算是个人物,还是贺党里为数不多面对滔天富贵也能把持得住的,我难免多劝了几句。彼时我道心不坚,若换作今日之我,根本不会插手管这闲事。” 钱循静静听着,又听沈颐道:“那日我离开别苑,回了侯府,当夜就听闻了白雪词殒命之事,也是时也命也。再后来,我先是在玄都观苦修,后又奉旨执掌玄都观。京中这些起落风云,都与方外之人无关了。” 茶汤盛在曜变盏中,在夕光下明明灭灭,钱循抿了一口,只觉扑鼻沁香,入口清甜,可再回味却满是苦涩。那苦意颇为清冽,不甚浓重,可却一直苦到人心里去。 “你说的不对。”钱循放下曜变盏,已从原先的怨愤中恢复过来,平静地抬头看他。 沈颐直视他,“贫道愿闻其详,请大人赐教。” “恕下官直言,若道心坚固,便不会再故地重游,在冬至那日于云阁登高,露了行迹;若道心坚固,便不会先护送再随军,最终暴露无遗 ;若是道心坚固,便不会在风流云散后,闭门清修,整整十年,未出观门;若是道心坚固,便不会在海上迎风破浪,对故人拔剑,以命相搏……” 钱循看着沈颐垂下眼睑,“自诩道心坚固,那十数日不停的江上箫声为何有缠绵不绝之意,而我手中这茶水怎么尽是哀凉愧悔?” “囚于高塔,画地为牢,可为何这静室正对朱雀大街,都说冠盖满京华,这一年年一日日的朝会,谁家的车驾必经此处,谁时不时会打马路过?” “容下官放肆,道长既入了这局,便再难证道,就是这心,怕也早在千里之外了。”
第二十八章:万事与心违
青玄九年七月十二,重明岛岛主晏华亭与朝廷海战大败,其后纠合万余人围攻嵊泗,兵部尚书贺熙朝率军围剿,斩首五百余级。余党数千人败走至海上,而后侵扰明州。贺熙朝调度江南东道兵马,分三路与其短兵相接,又乘胜追至象山,斩首两千余人。晏华亭与其余党溃败而去,逃至东瀛,此生再未迈入中土一步。 穷寇莫追,贺熙朝并未再继续追击,而是向朝廷请旨。 轩辕曜命贺熙朝即刻还朝,任宣威将军刘垚提点东南军事、镇守海疆,防止流散海寇卷土重来。 这刘垚正是当年琅琊王叛乱中有万夫莫当之勇,护卫龙旌而被轩辕曜钦点为百夫长的小卒,不过八年已成了四品武将,晋升速度令人咋舌。 与之相比,这七八年几乎原地不动的贺熙朝显得黯然失色,再一想他身世,更觉得前路坎坷。 也不知此番立下如此不世之功,是否会给贺熙朝一个入阁的机会。 虽是凯旋,贺熙朝回朝几乎是悄无声息,随他归来的数千士兵尽数驻扎在城外,自己骑马至丹凤门再步行入宫。觐见的时间也不长,不过一个时辰后便告退回府,之后托病不出。 这么算起来,除去帝后竟是一个人都未见。 “明明大胜,却像打了败仗似的。”散朝时钱循与赵之灿走在一处,后者正小声念叨,“我兄长设了筵席,送了帖子请他,都被拦了回来。” 贺熙朝此番如果拜相,便是和赵之焕同阁为臣,连他的面子都不给,确实令人意外。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陈如希?”赵之灿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我府上有喜,还想请几位同科小聚,无奈蹈之兄随军征战,好不容易以为人齐了,结果陈兄又不见踪影了。” 他去岁喜得麟儿,钱循也知道,又碍于案情尚未公诸于世,不好透露太多,只好强笑道:“他们礼部虽然清贵,但忙起来也是没个数的,兴许他在哪个名山大川寻僧访道也说不定。” “也好,我家小儿是等不得他了,回头满月酒蹈之一定得来!”赵之灿眸光一闪,抚掌笑道,“我突然想到,令夫人是不是也有孕在身?若是千金,你我可结为儿女亲家。” 钱循推辞道:“颍川国公府是怎样的门第,我小门小户如何高攀得起?何况儿女姻缘还是要合眼缘才是,否则结亲结成仇,反而不美。” 赵之灿许是想起当年那个琅琊王府的郡主,心有戚戚然道:“蹈之说的极是,是我唐突了。” 钱循想到晏华亭、陈如希、炎娘等人,心里极不好受,“这辈子能遇到一个两心相许、又能善始善终的良人,何其之难。” 赵之灿敏感地察觉他心绪不宁,料得他还在为了重明岛之事烦心,也不便多加叨扰,便拱手作别了。 徒留钱循一人默默站在原地,想起去岁的追欢楼,没来由想起一句古诗“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可不正应了如今陈如希的境地? 也由不得钱循胡思乱想,这几桩大案一结,便有无数的卷宗亟待撰写,而皇帝左思右想之下,将此案的审理移交给了大理寺,也算是让沈临避嫌。 大理寺的判决也不知是否由帝后干涉了,竟然未取陈如希的性命,只是让他流徙千里,充作苦役,遇赦不宥,流放之地恰好是他的故里。 他出身寒门,中第之后不论宗族还是乡里乡亲皆以其为傲,如今成了罪人,还不知要遇到怎样的冷眼。 陈如希性情偏执,也极有血性,一出长安,趁着看守懈怠,不知从哪里偷偷取出一根铁丝吊死在一棵老槐树上。 炎娘、白雪词香消玉殒,陈如希自戕谢罪,晏华亭远遁东瀛,贺熙朝、沈颐闭门不出。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使立下大功,钱循也感受不到任何快意。 八月初八那日,再吉利不过的日子,他的不安却达到了顶峰——早间点卯就迟迟不见沈临,到了午间仍未见其露面。 钱循一放衙便打马亲自往广陵侯府去,他既是沈临的下属,又曾与沈勋在扬州有过交情,一报上名姓,便被请入花厅。 耐着性子用了半盏茶,才见沈临穿着一身燕居服匆匆而至。 钱循偷眼打量,只见他眉间萧索、神情憔悴,心里有了底,谨慎道:“府中有些卷宗须得大人用印,下官不敢自专。” “若无十万火急之事,本官明日自去用印。”沈临按了按鼻梁,显是疲惫不堪。 钱循虽抓心挠肝地想问,可又觉得自家上官弄性尚气,万不敢贸然发问,可若要告辞,沈临又不曾端杯谢客,实在让人无法抉择。 “你与大壮往江南公干一遭,他对你评价甚高,说你端方耿直又不迂腐拘泥,赤子心肠却不意气用事,是个难得的人才。”沈临微微扬头,下巴朝他点了点,“他极少评议朝中官员,对你这般推崇也算是开了先河。” 钱循颇为意外,赶紧起身道:“能得无妄道长谬赞,实是下官之幸。”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你二人颇为投契,可否代我劝一劝他。”沈临亲自将他请回座位,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不瞒蹈之,大壮他准备向朝廷请旨,辞去玄都观观主之职,离京修行。” 钱循惊讶地发觉自己并无半分意外,踌躇道:“可大人你也知晓,这贺尚书方方凯旋,极有可能是要入阁拜相的,他与令弟又……有些渊源,兴许令弟也是想避其锋芒,躲开是非。” 沈临笑得更苦了,“倘若是归返鹤鸣做个掌门也便罢了,他请奏的是,前往肃州太昊宫为社稷祈福,终生不出。” 当年启朝初定,曾有一次荧惑守心,紧接着便是窦立反叛,彼时烈祖曾铸鼎镇海内各州,其中肃州因是龙兴之地,除去宝鼎之外,更在鸣沙县修建太昊宫,供奉人皇伏羲以福佑社稷。 钱循喃喃道:“陇西苦寒,鸣沙更是风沙漫天,何况终生不出,是否也太过了……” 沈临对他躬身一揖,“家严家慈乃至在下都已苦心相劝,奈何他似心意已决。当年之事已成心魔,若不能祛除,就算抛却一身在风沙之地又有何用?还请蹈之助我!” 钱循赶紧回礼,“下官只能一试,若是不成……怕也只能认命了。” “命?”沈临目光犹如淬了毒,“我弟弟合该一生康顺锦绣,我偏不信他该是这个命!”
第二十九章:露从今夜白
钱循刚从广陵侯府出来,还未想好如何与沈颐分说,竟然就被守良宣入内宫。 一进清思殿,就见轩辕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内转来转去,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他双手托起,“蹈之,朕盼了许久,你可算来了!” 看着皇帝殷殷的双瞳,若不是有些自知之明,钱循都以为他是梦熊的文王,自己是钓鱼的姜尚,指望自己为他擎天架海。 “参见陛下。”礼不可废,他仍是将礼数行了个周全,方问道,“陛下急召臣,可是都中又有了什么变故?” 轩辕曜许是真的急了,平日里那些插科打诨、委婉盘旋是一点不见,开门见山道:“大战之后论功行赏本是常事,今日朝会中枢议事,朕提出让贺熙朝入阁,孰料他竟然当场辞官,说什么海内宴清,当和柔治天下,再不需他这般的酷戾之臣。” 他咬了咬牙,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说什么落叶归根,贺氏一族上下落罪、尽在云中,他也无颜忝居凤阁鸾台,要回云中剃度出家!” 钱循简直有如五雷轰顶,完全抛却了江南世家的教养,近乎嘶吼道:“沈无妄要去肃州守太昊宫!” 轩辕曜也未想到这二人都这般决绝,哪里还顾得上计较他御前失仪,啼笑皆非道:“一在云中一在肃州,一做道士一做和尚,倒是干干净净,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又见钱循不由自主地点头,轩辕曜方冷静下来,抹了把脸道:“好什么好。且不论朕留着贺熙朝有大用,就说广陵侯府和皇后那里,朕都开罪不起。” 思及当年赵之灿和那倒霉郡主的故事,轩辕曜哀叹道:“此事虽非朕之过,却到底还是因朕而起。朕怎么也不算是个桀纣之君,却为何老是累得臣子家宅不宁?” 抱怨无用,倒霉的同科二人取出了赵之灿偷偷进贡的武陵春,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地坐在阶上苦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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