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上阵前都要告诉自己,不要陷入这种笃定里,每个因为冒进战死的人都是因为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死才死的。活着很重要,别那么自信自己一定会活,很重要。 这次作战,守边的刺史给了他们将军增派了一队人马。他们正面应敌,这支援军出其不意从侧翼冲过来,冲散敌人阵型。 就是在这场仗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他。 那个人很瞩目,冲得那么快,冲得那么猛。有力气,可在这里呆上一阵的人很快就会练出力气,因此力气并不算什么。有了力气,比得就是准头和心态。 准头看起来很好,几乎每一击都是直往要害戳,一次毙命,不行的话,两次封顶。心态,更别提了——冲在最前面的人,除了被抓回来的逃兵逼着冲的,那就是真的胆大,真的勇猛,看着潮涌般的敌人和锋刃,真的没有一点怯懦。 最瞩目的是,作战结束,打扫战场时,他找到了他,打量他—— 竟然那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少年。 * “百夫长?”他是真的吃惊,“他连征丁的年纪都没到吧?” “你不也不到吗?”同僚回答他。 他又不是“丁”。再说,乡下的少年郎,不像他们这些人,能正经受过什么操练,修过什么武艺?往往是为了钱为了功勋被蒙着骗着替人应征了,如果运气好没遇到战事到年限回去了还好,遇到战事——最先死的几乎就是这些半大孩子。 “别小看人家哦,”同僚笑着说,“打架厉害着呢,学什么都挺快。射箭不太准,但是射得快射得久。” 射得快,射得久。 他摸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把跃入脑海的那些杂思清出去。他是来博功名的,他告诉自己。 射得有多快,多久? “看上了 ?”正在和心里的绮念争斗,猛然听见旁边人那么一说,简直叫他心头一跳。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人没开天眼,不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副官月前病死了,他缺个副官。此刻来打听,也确实是有收为己用的念头。 “兄长有何见教?”他问。虽然一直不太喜欢这个人,但需要承认,此人比他有资历,了解这里情况。前辈肯说点什么,不管说的对与不对,听一听,于他都是没有妨害而有益处的。 “真是人才,不会轮到你。”对方说,“昨天我去和他长官聊来着,人给我说,这孩子战场上好用是好用,可也就是战场上好用。平时说话办事,那叫一个不能让人放心——傻缺一个。这么年轻当百夫长,是真优秀,破格了,也是顶格了——不可能再升,升了,不会死在战场上,要死在战场外。”说着,还拍拍他肩膀,“听哥一句,副官这么重要的位置,万万不能给个傻缺,他死了不要紧,怕的是往上连累——累了你。” * 回自己帐篷内,又拿出了那封信。点好烛,磨好墨,铺好纸,拿好笔。 他首先写:弃之伏地谢言。 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名字,自然就想起了那一刻,给他加冠取字的典仪上,这个人站起来,不看其他那些比他出身更好,更上得了台面的同龄人,而是看着他。太子没给别人取字,独独给他取了字。 当时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嫉妒他,嫉妒了好久,嫉妒得想毁他,差点真毁了他。因为太子不抬举他们,抬举他。 有一本不知道谁写的艳文故事,把这事涂涂抹抹成了个风流艳情故事,说他因为段仲瑜给他这种殊遇,喜欢上了段仲瑜。他不能否认,他喜欢过段仲瑜。但是那人写错了,大错特错,完全和他贴不上边。他那时候心里想的可不是喜欢,而是:要是那个高高在上,仅仅是说了一句话,取了一个字,这么简单,就能这么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境遇的人,是我自己,就好了—— 这可有点大逆不道了。他摇摇头,告诉自己,写信。 道歉,诚恳地道歉。用哪些典故合宜?他涂涂改改,下笔滞涩,心中烦躁,不免走神。走神的时候又想起战场上看到的那个年轻的百夫长。他觉得那人长得还挺顺眼的。军营就是这点不好,顺眼的人太多了。洗澡还都一起洗【】。 他用笔杆抵着下巴,看着这封写了这么久才写完道歉部分的信,心里想:他有没有机会和他一起洗澡? * 他没先等到洗澡的机会,而是先等到了打一架,试试对方身手的机会。那是在练武场,他经过时,看到那个年轻的百夫长正在场地中央,得意地问还有没有人要和他比。 他便过去了。 打的时候他觉得很奇怪,这么机灵,这么灵活,看他用了一个招紧接着就能模仿着跟着用出来,这么有天资的人才——怎么会是傻缺呢? 他把这个人摔在地上,手臂反剪,彻底制住这人行动。服输也干脆,不拖泥带水,还会说“长官不愧是您真厉害”,没有自负天资的人常见的那种太要脸面的傲气,不是性格也挺好的吗? 他听见围观的这个人的同袍的大笑和嘘声,充斥着他自己非常熟悉的那种氛围。他在这种氛围里长到如今。 轻蔑,恶意。他们大笑着,嘲笑着,为这个人被级别更高,武艺更强的长官打翻在地上。他们全都讨厌这个年轻的百夫长。 他有点吃惊。 他被讨厌,是因为他的出身。那这个人呢? 他松开这人的手臂,把这人拉起来,看到这人嘿嘿嘿地对他笑,对周围人笑,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人在讨厌自己。 傻,真的傻,脑子里缺点什么。他的同僚没说错,这人的长官没看错。 * 边境的军营,没战事的时候也要严格操练,不能懈怠。但是总归比有战事的时候轻松。可是如今,他轻松不到哪去——那封信还没写出来。 并不是不好写。不,恰恰相反,太好写了。太子不计前嫌,他要知恩图报。很多典故可用,很多圣哲示训可以参照。从来没有哪封信比这封更好写。太子就是这样一位主公,你只要按照最合乎礼教规矩的方式侍奉他,太子就会表示他非常满意,不会亏待你忠诚的追随。 至于这位殿下心里实际怎么想的……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再说,也不重要。太子不会让自己的情感和私心偏好影响他对待下属的方式和处事的态度。 他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段仲瑜敢在明知道自己和云泽公主那档子事中京大家族特别是他魏弃之一定知道了的情况下,还敢给他写这么一封惺惺作态的信,还敢在信里连连叫他——阿稷?阿稷?? 他在幽微的烛火中兀自冷笑出声。他对自己说:你以为自己算是什么东西,值得太子顾虑一下,敢不敢给你写那样一封信? 你哪里有本事让太子“敢”或“不敢”什么呢? 三殿下是真有本事。他接着这样想到。三殿下让太子,“敢”。 写信吧。写信。他重新看向这张充满凌乱墨迹的纸。段仲瑜有多惺惺作态,他就同样有多惺惺作态。 他搁笔。他不想写了。既然已经拖延了,那就再拖一会吧。 他掐灭了烛火。黑暗中他想到,明天他要去找那个人,那个百夫长。就算放弃了收为己用的打算,交个朋友也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誊抄自己写好的部分。他暂时还不想继续写这封信。 他抄写,心思却没在信上,还在白天和那个人的那场对话,还在那一刻——听见那个年轻的,他看得很顺眼的少年郎和他说,今天晚上,要和几个同袍约着一起,去附近的城镇,妓院里,嫖妓。 他停笔,发现自己抄错了,不小心在信上写出了个“嫖妓”。 他烧掉这张,拿一张新的纸。 嫖妓。 虽然他当时一正言辞地骂了一通,那个人也状似觉得他说得对的模样,但看那人傻缺的样——他不信,到了时间,旁人一招呼,那个人不会去。 现在,此刻,那个人就在妓院里,买了某个□□的春,乐得忘乎所以吗? 他放下笔,拿起他的剑,走出去。他去舞剑以泄心头的烦闷。 起势,看着剑锋上挑起的月光,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母亲。 他在中京,从小到大,每每有人提起□□,大家就会挤眉弄眼地看向他。轻蔑,嘲笑,怀着恶意。讨厌他,因为他不配坐在他们中间。他连婢女的孩子都不是,家奴也比他的母亲干净。他是不是他父亲的儿子?莫不是他那个婊子娘揣了别的恩客的种,诓他爹呢吧? 母亲,是□□;□□,是母亲。 对这些侮辱沉默以对,充耳不闻。因为反唇相讥会招来更严厉的羞辱,甚至责罚——师长发现他们起了争斗,不会罚那些人,只会罚他。他武学有天资的名声传开后,更有理由罚他——仗着比同龄人能打,欺负别人。 所以他们更有恃无恐。 他们说:我睡过你娘,快叫声爹来听听。 那件事发生后,他们继续说:听说你逛青楼睡到你娘了?你娘活好吗? 怎么可以去嫖妓?白天他看着那人,那么严厉地训斥。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她才要沦落到卖身才能活。对那个人说这些话,不应该。天下所有男人都觉得这事没什么,□□卖春理所应当,说了也没用,还影响交际,不如该闭嘴时闭嘴。 对自己说就够了。 别人请你去,你为什么去?就算那些人连哄诱带胁迫,就算这在中京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应酬——你,怎么可以应邀? 你中套了,你活该。母亲为什么要为你这事去死? 他去求段仲瑜帮帮他,帮帮她。但段仲瑜说:阿稷,你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你的将来不只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我。 她死了,没有葬礼。也不许他挂孝,因为那不是他的母亲——大夫人,嫡母,才是他的母亲。 他收势。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没有段含英的事,他也会难以维系对段仲瑜的喜欢。因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东宫殿下,纵然给了他厚遇,改变了他的命运,独独抬举他,可是——是段仲瑜在施舍他,段仲瑜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什么时候,他,魏弃之,能做那个高高在上,想给就给,而不是那个跪在地上,卑微地恳请,仰仗别人施舍的人? 他回去,信无论如何都要写出来。既然他现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 “你没去?”他讶然。 “是啊,”对方回答,“你说的那么对,那么有道理,我当然要听从了!我还劝他们也别去来着——” 他心说:缺心眼吧,怪不得同袍关系处那么僵。 果不其然,他听见这人给他讲起怎么被他们嘲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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