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慢慢闲逛。刘初七他们也不问我想去哪,只沉默地跟着。我很想命令他们走开,让我一个人逛会,但是想想他们肯定也不会听我的命令,就算了。 中京没什么好逛的,能逛的早年和魏弃之一起逛尽了。我叹了口气。在皇宫里拘了这么久,突然许我出来,还许我随便走动,我本来以为我会觉得这街上哪哪都有意思,想赖在这不走,不去灵泉宫——不想重新被关进不能随便出入的宫殿里。 结果,真没意思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不是就为了让我无聊他们才一句多余话都不和我说?王太御有时候还会和我找点话题闲聊天呢。 走神,没留意,顺着熟悉的路走,不知不觉,走到我在中京的家里来了。 这是他挑的,他说我在中京有个住处方便。他说钱回头他从我俸禄里扣。结果发俸禄的时候他就已经忘了这茬了……或者他没忘。 那年贺冬节,他不呆他家里,跑过来找我。后来韩啸云他们听说了这事,非常嫉妒,觉得我可真是被魏将军信重啊。虽然我觉得我确实是靠着他特别明显地告诉他们,他信重我,我才没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排挤。可是我觉得那次不是为了显示信重。那次他就是想来找我——找我喝闷酒。我们就坐在这里,喝到天黑。说了什么忘了,无非就是他哪个哥哥多傻【】多自以为是,哪个侄子小【】不懂尊重人对他出言不逊,这种和怎么在池阳侯和成国公的斗争中保全自己比起来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喝得走不动路了,要我别送他回家了,在我这儿住吧。我说今天贺冬节啊能回家过当然还是得回家和家人一起你在我这儿算什么事。他嘛向来能把任何道理都说得向着他。他就和我说,那个地方不是他家,我这里才是他家,他心里,我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说我每年过节都是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啊,以后他都来和我过节好不好。 我…… …… 我和他说,不用,我这不是正议着一门亲吗?娶了老婆后,也就有人和我一起过节了。 * 现在知道魏弃之对我怀着什么心思后我【】再一回忆过去真是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吓一跳——我还在这么多事上得罪过他啊! 怪不得他好多时候莫名其妙对我态度恶劣言语刻薄,原来不是莫名其妙……不!这可不该怪我!还是他的问题!我又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嘛。 ……但魏弃之肯定不认这个理。 那个册子到底都写了什么鸟玩意让魏弃之有兴趣,魏弃之有兴趣的东西可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好东西,这个【】对虐待人玩特别有兴趣…… 一到灵泉宫,我先奔向卧房,把这龙床啊柜子啊案几啊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啥东西都没有。王太御要随侍皇帝,没来,现在替他统领侍候我的宫人的是一个年长的宫女。她过来问我:“将军找什么呢?”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在找魏弃之命人定做的他要拿来玩我的东西。我说哈哈哈一年没来灵泉宫倍感怀念随便看看不用管我。 她说:“妾身斗胆猜——将军在找陛下命人做的那副东西吧。”她看我呆愣的样子,微微一笑,告诉我——陛下当然知道我可能会毁物,吩咐他们藏好了,不会让我找见的。 * 我一边散步,一边思考。我想: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 人姜太公回答我: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我继续想,我现在能乘啥利,干点啥击魏弃之的不意? ……【】我不知道。 唉。这个地方还是去年小神童和桃林软禁我的时候给我住的地方,如今只留洒扫的宫人在。区区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剧变,怎么感觉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我正驻足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院子里洒扫的宫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我,一愣。我看到他是谁,也一愣,脱口而出:“怎么是你——梁常侍原来您还活着啊!” 呸呸呸,哪有这么和人打招呼的。我咳嗽一声,疾步过去。“啊对不住梁大人,之前在……”我卡住了。叫小神童,不妥,叫先帝,好像也不妥,叫陛下更不行,叫段玖好像也不对劲。我只好说:“我之前在赵大人身边没见着您,就以为您……您还活着,真好!真好啊!” 梁常侍笑笑。他老了好多,都快赶上王太御了。 “奴如今不是常侍,只是行宫一小小仆役。”他说,“奴名谨,字守伦,将军叫奴什么都行,莫再叫奴大人,奴惶恐。”他还要跪下来拜我,我连忙拉住了他。完了才发觉,真尴尬,没什么话可说了。我想,怎么能立刻告别还不让人梁常侍觉得我是看不起他呢?尚未想出结果,听见梁常侍问我:“赵大人还活着?” “活着。”我点头,接着又想到,赵之现在怎样,我还真不能确定。于是补充说:“反正他们出宫时,赵大人还跟着他。现在怎样,我也不清楚,但想来,没有消息就是性命无虞吧。” 他笑了,接着又不笑了。他说:“谢谢将军愿意和奴说话……将军,尚不知奴做了什么吧?” “啊?什么?” “奴是叛徒。”他说。 这消息确实让我诧异,但也不是特别震惊。这个,魏弃之嘛,很擅长做这种事,这种事做得很多。梁常侍没顶住压力,投了,不算新鲜。他活着还得说是他幸运呢,更多人是因为想活叛变了结果最后还是个死。 但是我肯定不能拍拍他肩说没关系人想活那是人之常情。我最终只憋出来一句:“哦,这样啊。” 梁常侍默默看着我。我惭愧,我知道他大约是在想:真不愧是反贼调教出的反贼。 其实我觉得,我这样还真不能说是魏弃之调教的。魏弃之正经教我的可都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我就这样一心中没有大仁大义的人,怎么努力也努力不成个正人君子。 梁常侍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扫帚,又开口了:“我不只是想保自己的命,也是想保他的命才叛的。” 也不是很意外。魏弃之的手段,让你觉得你这样做是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主公最好的选择……实情差不多是这样,和他明面硬刚绝不服软的人他也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他是个很苦的孩子,”梁常侍继续讲到,“一个人在这儿长大,总是生病,躺在屋子里,聪明早慧,爹娘哥姐没有一个会来看他。于是他便把身边的近侍奶母当成爹娘兄弟。一次说什么,‘孙郎是我父,周嬷是我母,赵生是我大哥哥’,真是不成体统啊。”他摇摇头,却笑起来,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会做的那样。 我正疑惑,孙郎周嬷是谁,没听说过。后又听见这个熟悉的赵,脱口随便附和了一声:“怪不得——当时赵大人九死一生回来,他可高兴来着……” “赵生不是赵大人,”梁常侍说,“是赵大人的亲哥哥。” 这话顿时勾出了一些被我忽略的记忆……小神童当时和赵之说什么……他害死了他哥哥…… “那年,玖郎开始背文选,自负才秀,模仿着写了篇赋文呈给桓帝,希望能被父亲重视起来……” 得到的回应是,爹派人过来,说他妖异,说他这么妖异是身边人没引导好,把那批宫人杖杀,换了一批。 赵之那时说:孩子给自己的父亲写思父的文章,怎么能说孩子诡饰妖异。 “他们告诉我,赵大人已然先一步背叛,只等时机成熟,手刃他为亲兄报仇。我信了。我竟然信了……唉……” ……赵之那时候说:他恨过小神童。 “将军有次骂我们,皇宫禁苑,没见过人与人真情挚意……奴原来因为将军出身,轻看将军见识。将军大智,是奴贻笑大方。” 信情谊还是信理义,他信了后者,信错了。 * ---- *《六韬》武王曰: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太公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第84章 瓦顶 ===== 虽说平白挨了顿夸,可很难开心,因为知道对方夸错了。我有个屁大智。他们这些在权力中心混的聪明人啊,平时猜啥啥对,一次不对就有大灾大难,因为机变灵活偷得生机,还要回过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当初怎么就猜错了,下次注意。 我反省得失的习惯,还是因为被魏弃之逼着,每次作战有失利,他带大家一起检讨,大家一起检讨完了,还要留我单独加倍检讨我的过失。我不是说这样不对不好。我承认这很对,很好,一开始我很乐意,觉得吾日三省吾身这话真聪明真厉害,但是日子长了就知道……也是真的烦死了。 猜错了就猜错了。两个猜测都有道理,怎么猜,不就是撞大运吗!此时此人重情谊,彼时彼人重理义。咱再反思检讨,咱又不是真能开天眼看人心了。知己知彼是百战不殆——现实里再怎么派斥候设暗桩也不可能完全知彼啊! 就求个尽人事呗。那我当然尽力了。谁在争斗中不是尽力了呢?猜错了,没有办法的事,没什么可反省的,拼命活着,下次再尽力,再去撞大运。 我转回了殿门口,宫人瞧见我立刻招呼我,快开饭了,他们正愁不知道怎么找我呢!我心想扯淡,我知道我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走进来,看看富丽堂皇的宫殿,爷就想起了爷还没想出应付狗【】的计策。爷也没什么可反省的。我就是不够厉害,不如他牛【】。梁常侍也是。小神童他们也是。被他击败的人都是。弱有什么可反省的?犯错要反省是因为犯错能改。弱怎么改?努力变得不那么弱?这世上谁没在全力以赴好好变强呢啊!就像我比他小三岁,我再怎么增岁数,我还是会比他小三岁,因为他年纪也会长。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胜过他。先前我还能给这王八蛋找气受,虽然他气就让我也受气。但是总之也算是势均力敌吧。结果突然间,他撤兵了。我操啊。他有病。我猜不透一个有病的人,这个有病的人却能猜透我。什么都想在我前头,连怎么解决我的良心问题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想走什么路,他都给我提前铺好,让我舒舒服服地走。 为什么他愿意这样?因为他喜欢我。他睚眦必报,从不大度。但是他为我破例。让步了先退了,大度了。因为他喜欢我。哦,原来魏弃之也能这样。原来我,能让魏弃之,这样。 ……是不是我现在感觉到的高兴也是他的预料。 不,应该这样想:魏弃之对我大度起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现在是皇帝了,当皇帝他太舒服了,所以就愿意做点让别人也舒服的事。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什么都得由着他。我的地位,我的武功,连我的心情……他太聪明,太厉害,只要他想,我没有什么是他控制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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