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你带一队。”魏弃之毫无犹豫和客气地对我说。 “我不。我带一队,我没法信你。你带一队,你却可以信我,我绝不会让主帅折在这里。你带一队,我带二队。”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敌人的大军源源不断从我们眼下疾行而过。 已经能望到队尾了,再犹豫,就失去了战机。 可是魏弃之只是看着我。我明白了——他不会去。 他抬起一只手,传令说:“张鸣,带弓箭队——” “【】!”我一声暴喝打断他,“魏子稷,你最好对得起我——二营听令,随我一起——杀!!!” 我策马冲下去。 * 杀人的感觉应该是不会太好的。不过上战场的时候,就很难说好还是不好。刀剑来得太快,敌人涌过来太多,看到了,枪尖就抹过去。红色看起来不像红色,血的腥味也闻它不见,耳边乱糟糟一片,是另外一种安静,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面前的羌人举着兵器对着我,却不敢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吓坏了的人,都会死。这就是战场。 魏弃之还是安排了弓箭手。我看见我前面,西羌大军中部,被箭雨一打,惊恐地后退。他们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喊着列队,举盾。弓箭停了,我们却已经杀完了他们的尾部,冲过去。 我身后的将士们呼声高亢,士气很旺。不过我知道,这种优势并不能支撑太久,尤其是大军后部的敌人都倒地后,我们有多少人就非常清晰地暴露在羌人面前了。 魏弃之……还没来。只有弓箭手,时不时抓机会干扰一下他们。可他们渐渐摸清了我们的节奏。弓箭手没意义了。 魏弃之也可能不来。等到西羌把我剿灭,自以为吞掉了我们突袭的部队,志得意满守备松懈时,魏弃之再杀过来,兵法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哎,虽然这孙子说要让我活下来回去给他操,但是,孙子的话嘛…… 嘶!果然上阵不能分心,分心就挨砍!我手臂上挨了一下,不过对方太得意了——哎,太害怕会死,太得意也会死。心只要乱了,就会死。 我的马死了。 我会死吗? 我的前面是敌人,后面是敌人,四面八方,都是刀锋。我的部将们离我太远了,冲不过来支援我。 哈。我上一次应付这种情况那还是上一次呢。 我拔出剑。 * 韩啸云知道我被魏将军逼着看书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过来指点我。他看着我手头的经传典籍啊说这些玩意多难,我从诗经开始学多好。我说诗啊是你们文化人念的风雅玩意,俺更听不懂了。韩校尉就说诗经里不止有上等人的诗,也会记下等人的诗,我们经常唱的歌里,就有诗经里的诗。他提笔给我默了一首,确实是我听过的。既然是我听过的,那还学啥。韩公子却兴致正浓,写了还不够,还要给我诵读一番。 然后这个当时尚且留着一身细皮嫩肉,举手投足还有文人风范的公子,诵着诵着,给自己诵哭了。他说他原来念这诗就觉得很触动,现在自己真的和作诗的人一样处境,真更是痛彻心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橙娘,我想你啊! 我一方面嫌他娘们唧唧,一方面又可怜他一个娘们唧唧的公子到这破地方来受苦。我附和说是吗我之前听人唱这个虽然好多句没听懂,不过也觉得这歌挺好的,挺叫我有感触——我是对那一句有感触—— 韩啸云眼泪还没擦干净,看见我指的句子,露出无语的模样。他问我为啥啊。 我说之前有一次我们打输了,马死了,阵散了,撤退的号角响了后,我和阿青慌里慌张,又黑灯瞎火,直接跑进山里,迷了好几天路,最后在一片林子里遇到子稷,忡忡的心顿时安定了。后来我听到这句,就想起那个时候的感觉,觉得仿佛是在写我们当时的场面啊! 韩公子从来不容忍我的文盲。他说:刘良大哥啊……人家这诗……不是这么解的…… 然后他给我解释了一下这首诗准确的意思。我没记住。以后我再听到有人唱这首诗,想到的还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感觉……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 有人挡开了从我背后刺过来的刀。是魏弃之,他身后是一条血路。原来他是去堵前面了——也是,我冲下去时已经有点晚了,堵后面堵不到什么。 “蠢货!”魏弃之杀退我身边的敌人后,对我叱道,“忘了自己算老几!怎就直接冲下去了!” ……这人怎么这样! 他也不给我机会回骂,策马又是一阵驱驰,所到之处,人头落地,杀敌就像割麦子。 我的部将们冲到我身边了。我听见欢呼声。我那几位部将,明明之前很讨厌魏弃之,现在也非常兴奋地呐喊:“大将军带援军来了!跟大将军冲啊!” 他们信他,全军的将士,不论哪个营,哪个队,属哪派,此刻都信他。 我也信他,信他会带我们活。 带我活。 * ----
第49章 都吐过 =======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惨白,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地躺在血糊糊的地上。大部分是羌人,也有汉人。也有我看着眼熟的人。人命贱,人命贱,到了战场才知道,人命到底有多贱。 “将军还有别的伤吗?”给我包扎的小兵问我。我说没有了,去看看别人吧。 我站起来。我下属的一个校尉在呕吐,声音很大,夹杂着他断断续续的道歉声。是给躺在地上嘴给砍烂的那位兄弟道歉呢。我正想过去安慰安慰他,没想到——韩将军居然先过去了。 “第一次见这阵仗吧?” “……是,见笑了……世兄……” 他一抬头,看见我,对我又说道:“啊,将军……属下给将军丢脸了……” “你俩认识?” “算认识,也不算太认识吧!”韩将军笑着回答我说,“毕竟走的路岔开了。” 我哦了一声,又问这人:“我之前看你骑射都不错,兵法也能讲的头头是道,居然没上过战场吗?” “一直呆在汉中,剿过几次匪盗。”他说着,骤然又背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第一次,大家都吐的,”韩啸云拍着他的后背说,“不丢脸。我也吐过。” 我惊奇地看向韩啸云。我记得他开始和我生分就是因为,他当初很为这事丢脸,但我没察觉到,有次大家一起喝酒我当场说起这事了。后来魏弃之私下敲打我说,我不能因为韩公子越来越不像公子就真不把他当公子了,就因为那么一件小事,韩公子就记恨上我了。 韩啸云注意到我的目光,肯定是知道我在惊奇什么,回我一个嘲弄的笑容。 也是,他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韩公子,肯定也老早就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尸体吐过这件事了。 “我一直以为世叔的心愿是让你去当个文学大家呢,没想到,竟然准你从戎了吗?”韩啸云又说。 “我爹只是羡慕世伯能养出世兄这样的儿子……哪是什么真的心愿……世兄,说句冒犯的话,我从前感谢过你好一阵——你离家出走弃笔从戎,这事一出,我爹再也不逼我作诗写赋了!” 韩啸云闻言,哈哈笑起来。我在旁边听得那叫一个纳闷。 “你以前很会写诗赋?”我问韩啸云。 韩将军抱起双臂。 “我三岁背诗书,五岁作诗歌,七岁作短赋,十岁时先帝御临我家,与我对句,称赞我的才思,赐给我百金。” “……你小时候这么牛逼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韩啸云狞笑着靠过来,指指那边的魏弃之他们:“他们,全都知道——刘良啊,我觉得,你不知道,是你的问题。” 我尴尬的摸摸鼻子。 这时候,我的副将喊走了我这个属下,叫他既然不吐了就快点滚过去和他们一起数人头。他向我们道声谢,过去了。 他走后,韩啸云说:“你知道吗刘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讨厌,后来你果然——说了许多我可讨厌的话,干了许多我可讨厌的事。” “呃,我知道啊。”您又从来没遮掩过。 “我还去找大将军说过你的坏话。”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们这种人,背地里说坏话传播恶毒的流言那不是不新鲜吗…… “但是,大将军和我说:你靠得住。虽然你叫人窝火,叫人想把你套麻袋里揍一顿,但是你又忠心,又讲义气,大将军和我说啊,把命托付给你,准没错。” “之前,听说你放跑葛小娘时,我可高兴了,觉得大将军可该知道他看错了回人,你就是靠不住,然而……” 韩啸云叹了口气。 “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为大将军效力,不是因利,而是因义,所以大将军待你,也是以义。” ……我觉得,韩啸云是不是,因为遇到了他还是个吟诗作赋的公子哥时认识的人,于是说话的腔调就变回到那时候去了……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 这场仗,大胜。我们死了十分之一,西羌死了十分之七,剩下的都被俘虏,包括他们的主帅。回营后我终于知道西羌怎么在驻地凭空变出军队——原来是他们随军带的女人们穿上戎衣扮的。他们带着士兵的女人来打仗,是这次他们主帅的主意。那个人给士兵们说,必须抢到这片地方,打赢了就在这里安居乐业,耕种畜牧,过更富足的生活;打输了,不仅是自己死,自己的恋人也要死。魏弃之评价说:挺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哦怪不得和他们交锋时我似乎听见有羌人喊什么为了老婆都给我顶住什么什么,我还以为是羌语版的不想家里人被连坐就别当逃兵给我顶住……原来是真的为了留在营地牵制敌人的自己的老婆…… 自来都是男人披挂上阵。就算这片地域民风彪悍,女人也要会骑马射箭,但是……要知道大部分人学武,也就是学个大部分人的水平,而大部分人的水平就是:决定胜负是看谁力气大。 让女人去装士兵,不就是让她们去送死吗? 不仅是送死。这个主帅本来估计着,就算兵败被俘虏,到时候这些士兵被牵回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汉人士兵百般□□,就有机会再号召士兵们暴动,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魏弃之治军严,居然不是夸张的吹嘘…… “这主帅也太不是东西了,”我说,“居然想出这种办法!” 魏弃之笑了我一声。 “战场上,什么酷烈的法子都尽可以用上。只是,我们竟然谁都没想到算上那些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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