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济也是师生一场,闹不到这种地步。” “我没说讨你老师的打,我说的是讨我的打。” “……” 想想总觉得阴风阵阵。 林析沉叹了口气,他也觉得江御说得对,君臣互相坦诚相待,如果自己是皇帝,估计也会寻个由头讨一顿胳膊肘朝外拐的人的打。 “老师,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林析沉目视远方,青山巍峨入云,山脉绵延千里,张海阳可以放弃一切怂恿王宽一起归隐山林,可他始终是绑在高高悬挂的牌匾之上,连青灯古佛都难得体会。 他也不过二十多岁,昨日的鲜衣怒马竟恍如隔世。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海阳第一句话仿佛戳中他的心弦,分明就是老头子久别后的一句调侃嘲弄,却让林析沉听出了别的意思。 张海阳知道自己学生心思敏感。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林时远,当年我问过你你最想干什么,你脑子没过就说想骂尽天下文人,踏尽黄沙万里。”张海阳对着葫芦痛快地饮了口烈酒,“人生所欲不过两种,要么一剑霜寒,荡平九州,要么满堂花醉,舌战群儒。我见过的人多半是憧憬后者,唯你野心昭昭,两者并兼。” 林析沉颔首低眉,又听张海阳道:“我不认为你是夸夸其谈,林时远,你做得对,却也不对。” 林析沉静静地听着,他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一嘴朝堂政事,张海阳以为他能想着看看他这个老不死的八成是为了威望名利而来,毕竟曾经他除了有事情麻烦外还没怎么恭敬地叫过他老师。 人总会变,一双目光如炬的眼都是昨日火树银花的灿烂。 “万事是没有绝对的对错,不忘初心的人难得。逆来顺受的怪物踽踽独行,最后成就一番丰功伟绩,他活该。”张海阳说道,“林时远,我现在行将就木,能教你的都教了,有的道理耳熟能详人尽皆知,有几个做得到,偏偏你年少时就是一桶炸药,别说听进去了,不给我炸了就谢天谢地。” 林析沉笑了笑,他闭上了眼,光线透过云层映在他白皙的脸上,金色的光打在他额前散碎的发丝上,平白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尾边。 鱼咬杆,张海阳立刻拉回,细长的尾竿挑起层层涟漪,鱼线破水而出,这架势钓上来的却是一条小鱼,林析沉瞟了一眼鱼桶,里面只孤零零游了一条半大的鱼。 人家王宽把饭喂到嘴边还吃不着。 林析沉又忍不住笑了,意料之中得到了一个白眼。 林析沉按捺住笑颜,“老师,要不学生帮您抓几条,钓鱼多费时费力啊。” “你懂什么,讲究情怀,冲的这股闲适劲,年轻人就是想一步登天,不懂得享受过程。”张海阳又换上了鱼饵,把先前钓的小鱼放生,重新扔回来水里。 只怕收获不多上赶着去人家家里打秋风。 林析沉起身负手站在河边,闲庭信步到老头的毛坯房,修饰还算雅致简洁,如果自己可以安享晚年,也要置办一套一模一样的。 “哟,老师,还会养花儿呢。”林析沉见窗台边一盆画娇艳欲滴,是一个林析沉没见过的品种。 “啊嗯?”张海阳一个回头,也不管自己的鱼竿钓具,小跑着过来,如临大敌。 “还舍不得让人碰了?”林析沉默默缩回伸出的手。 哪知张海阳没有斥责,绷着一张脸,而是来来往往踱步,欲言又止。 张海阳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道:“有件事情,我耽搁久了……还不是健忘对吧……嗯……那个花儿,我……忘了给你了。” “老师送我花儿做什么。”林析沉大声笑道:“老师难得为我心细如发,送什么花儿啊。” “臭小子!”张海阳微微顿了顿,“这是好多年前,庭晏挑起军务离开学堂前托我带给你,记得那之后的西北一战吗?他的成名之战,横渡冰河,连收三州,真真正正的名震四海。这不是因为你紧接着就去边疆吃沙子,一忘再忘……” 江御,字庭晏。 张海阳自动过滤掉忘记给花浇水让它自生自灭的几个月,偶然见到花焉了,走遍各大花农才得以救活。 而那些经验深厚的花农都非常想知道这种花是怎么培育的,张海阳哪里知道其中门道,只好含糊其辞。 林析沉突然沉默了,除了张海阳那句庭晏给的,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心绪恍惚很久,竟笑出了泪花,“花可赐名了?” “庭晏说养在院子里,没有取名,我当时随便一问,他也随便一答,起了个名‘庭花’。” 它凭栏自倚在木窗前,风情万种,枝叶新绿常青,花瓣扁平细如柳叶,从花蕊深处的粉白渐变出一层火红的绯色,蕊芯鹅黄淡雅,清新脱俗,宛如月中仙子,婀娜多姿,风采绝代。 杀伐果断的大将军,一双满是茧子的手,还养得了这样娇贵的花儿。
第8章 闲事二三 庭花犹怜爱,聊以遗相思。 这一句诗闯入林析沉眼帘,还是很久之前的学堂之别。 “信?什么信?” 这是老爹偶然间整理书本时掉的,夹在那本他从来也没翻过的书。 林析沉躺在院子里,正午阳光刺眼,硬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般齐整有力的字迹只能是那一个人的。 话说他抄诗经采薇给自己干嘛?只在末端填上了一句“庭花犹怜爱,聊以遗相思”?暗讽自己文词差劲?还是一不小心掉到书里?这怎么可能一不小心掉? 他把宣纸揉成了一团随手扔到树荫下。 那天晚上下雨了。 他冒着雨,又把沾满泥土的纸团捡了回来,房进空荡荡的抽屉。 这么一放,竟不知道多少年。 几日后许涧发来回信,一封上交由军机处,另一封则是私信。 展开信件,林析沉眼皮挑了挑。 信上说的事情,林析沉早就料到,许涧这个霉神出面,恰好给撞上。 前几年发生过一件令林析沉都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人在暗中模仿暗卫的训练方式进行复刻。 暗卫明面上的操练都是些基本功,自从林析沉继任暗卫总指挥,就从暗卫里拨了一千人培养成严苛的突击队,往打边沙秃子的方向训。 只是“复刻品”们的方向更像是死士,却用着与暗卫如出一辙的出剑手法。 第一次交手是在椟南镇,十几具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点——脖子上有类似鹰的图腾文身。 当时林析沉并没有上报朝廷,用火把他们烧得一干二净,将此时密不透风地摁下了。 想着慢慢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瓜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届时刚好路过椟南镇班师回朝的江御。 谁敢把江御绑起来严刑逼供? 明处套话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套进去。 于是乎林析沉从老爹那里偷来两壶烈酒把江御灌了几大碗。 自己翘个二郎腿气定神闲在一旁观摩,“江庭晏?” 江御枕着胳膊红着脸,意外有些可爱,林析沉大胆地凑近用手在他脸上轻轻掴了一下,“江庭晏?定北侯?” 老爹酿的酒够烈,江御这个常常混在军营里痛饮的人都撑不下去。 林析沉见对方意识涣散,马上掏出一张印有鹰形图腾的纸问道:“眼熟吗?说说来头?” 江御眯起眼,仿佛看得很费力,林析沉便移过去了些,紧接着江御又含了口酒,伸出两根手指。 林析沉全神贯注等着下文。 不料对方一声不吭,栽倒在大理石桌面上。 孤零零竖着两根手指还在顽强挣扎,晃动于半空。 林析沉:“……” 用力过猛。 老爹的佳酿拿去喂狗,屁都没审出来,回去少不了一顿打,林析沉慨叹道:“定北侯发发善心啊,哪有吃了人家东西一个子都不给。” 远处欢宴落入尾声,林析沉摇了摇江御的肩膀,江御稳如死狗,“江庭晏!” 江御似是被吼醒,缓缓抬起头努力对焦,林析沉抱胸端详他那副熊样。 江御抬起酒壶又想来一口,林析沉突然逼近带过酒囊,他身上总有一股盛气凌人的气息,低低地压在江御身上。 江御望着手提酒壶的林析沉,问:“那句诗,可明白什么意思?” 林析沉想了想,道:“我明白啊。” 以花代情,不过悲春伤时的意思。 远处传来侯府家将寻人的声音,林析沉微微一笑,一个江御的亲卫把他搀扶了起来,临走时,江御眼睛一直看着林析沉。 等他走后,江御忽然把肚子里的酒吐了出来,酒醒了一大半,抹了一把嘴低声道:“难怪这么殷勤,净套我话呢。” 林析沉永远也不会知道,江御在战场上舍生忘死英明尽抛,打下的西北战场,都是那一句短诗支撑他走到现在。 仿佛一切都如泡影破碎渺无踪迹。 那时候江御看着林析沉竟然有些想哭。 他不是明白吗? 醇香的酒浸绕唇齿,香味依旧。 许涧的信林析沉阅完便烧了,火焰舔食信末,化为灰屑粉尘。 烧完林析沉才发现信底还有一张图,是一张地形图,大概是想请教林析沉可以埋伏兵的地方。 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公文压满在左手边,林析沉默默地叹了口气,特别想假装没看见这张图,最后还是提笔仔细思考。 林析沉圈出了几笔山背处,按照地势来说,这里山高背风,山路曲折一些,借着树做掩绝对能打对方一个出乎意料。 还未圈点完,宫中一个太监过来传道:“总指挥,军械所的张辅卿特意请您去一同鉴赏新送来的暗弩。” 林析沉挑了挑眉,张辅卿有什么宝贝还给他留着? 太监接着说道:“是盛家小公子送来的,还叮嘱过一定要过林总指挥的眼。” 盛溪亭还懂这些。 说来当初他爹做副将时,常常同江湖人士打交道,搜罗了不少奇门遁甲,包括江御很喜欢用的阵法围控大多出自盛乾澜之手。 林析沉沾了沾墨,叹道:“盛小公子生活滋润啊。” 年轻,就是好。 太监正想补充说什么,忽的咽了下去,来人身边随行人少,自带一股冷清气,太监屏退,林析沉起身作揖行礼。 “羡慕别人生活滋润了?”江御闲聊道,随便坐到一张空椅子上,轻轻一瞟就能清清楚楚瞟见林析沉桌上的东西。 “盛乾澜得的藏书一部分来自战利缴获吧?”林析沉问道。 江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自宫变后,江御把盛乾澜的官职提了一把,封疆大吏都说小了,将自己的旧侯府赏给盛乾澜,那可是尊宠,感觉就等一个军功就可以名正言顺封侯拜相。 “皇上前可是有什么要事?”林析沉见江御默不作声,主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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