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事了,容显望着空荡荡的长春宫,一时竟记不起闻溪的模样,端庄知礼的奚贵妃陪了他十几年,执凤印管理后宫,奉御令垂帘听政,她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像个尽职尽责的牵线木偶安安静静的扮演替代品的角色,死的更是无声无息,就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容显烦躁得把灵牌摔到地上,涂着乌漆的灵牌遍布横七竖八的刻痕,深浅不一,毫无章法:“是皇后在怪朕,她在怨恨我没有保护好承寅,所以她才走了。” 宋予衡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贵妃娘娘不是先皇后。” 冷风吹起素白的软帐,容显胡乱抱住宋予衡的胳膊,惊悸道:“承寅是被人毒害的,她肯定也知道了。” 宋予衡面色微沉,眼中隐有泪光涌动:“皇上可有凭据?” 容显拉扯掉宋予衡身上的鸦青羽缎披风,枯瘦的手指掐着他的手臂,笑起来皱纹堆挤在一起狰狞可怖:“阿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宋予衡直言不讳:“皇上怀疑臣?” “朕怎么会怀疑你呢?你对承寅的忠心旁人不知朕可是一清二楚。”容显意有所指,“然思是承寅的子嗣,朕的嫡长孙,金尊玉贵,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宋予衡身体战栗,容显沉声道:“朱雀司会压不住区区流言蜚语?” 宋予衡:“臣闭府养病,不知内情。” 容显起身踩在灵牌上,容策的血可医疫症的事并没有瞒过他的耳目,近几日医署送来预防疫症的汤药都是掺过容策鲜血的,容显总算觉察到些微骨血亲情,难得对容策挤出点为人长辈的关切,连带着加剧了他对宋予衡的不满:“疫症可大好了?” 宋予衡颔首,容显道:“既大好了,今晚就你当值吧。” “是。” 自朱雀司接手朝政,宋予衡案牍劳形,已经许久不曾在御前当值了,竹七诚惶诚恐得忙前忙后,唯恐行差踏错一步。 宋予衡面色苍白难掩病容,容显忌讳,并未真得让他近前伺候,只让他在廊下风雪中候着以示惩戒。 宋予衡被冷风一激整个人确实清醒了,短暂的浓情蜜意散去只剩下彻骨的冷,不知温暖时,明明已习以为常,现下却有点受不住。 竹七举着把油纸伞遮在他的头顶:“督公,皇上睡着了,你别在这里站着了,要不去暖阁喝杯茶暖暖身子?” “贵妃娘娘是何时去的?” “寅时三刻。”竹七面露哀忸之色,“逝者已矣,督公请节哀。” 容显喜新厌旧,宫中妃嫔众多,有高门显贵的闺秀,也有倚楼卖唱的歌姬,盛宠从不过月,闻溪敛峰藏拙且冷静睿智,宽慰人又是极有耐心极温柔的,妃嫔藏匿在心底的嫉妒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敬爱,少了争宠算计,后宫上下反而其乐融融。 三五成群谈谈诗词歌赋,聊聊时新的衣裳首饰,甚至于偷偷躲在长春宫一起看留宣居士写得话本子。 闻溪宽和,无伤大雅之事不仅纵着还会帮衬一二,日久天长,后宫妃嫔不去邀功希宠倒会为了闻溪偶尔的偏心拈酸吃醋,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边生气了贵妃娘娘定然会绞尽脑汁去哄得。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众妃嫔骤然得知闻溪死讯顶风冒雪跪在长春宫殿前诵念往生咒,在宫中,哭也是分时间分场合的,宫规让你哭的时候才能哭,宫规不让你哭得时候一滴眼泪也不能掉。 生前荣宠宛若镜花水月,死后挫骨扬灰不入皇陵,薄情至斯。 宋予衡乌睫上沾了点点雪花,过于清瘦的身形把朱红蟒袍衬得异常宽大:“文武大臣有要事启奏,去请皇上理政。” 容策虽暗中代宋予衡处理奏疏公文并未耽误国之重事的决策,但见不到宋予衡文武百官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不太踏实,于是乎这边宋予衡刚入宫,那方闻风而动也顾不上什么大年三十休沐不休沐了,提上靴子就往宫里赶。 无昭书口谕,能入宫觐见的不过六部尚书等人,竹七见了礼,举着油纸伞左右为难,谁都知道容显不管事,午憩时让叫人理政,明显是宋予衡想找不痛快。 宋予衡目光森冷,竹七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的去内殿回禀。 ----
第四十三章 褚成钟穿着厚氅衣,宽袖中拢了一摞奏折,工部尚书韦周抄手静候在侧,新任刑部尚书李龚埕额上的汗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兵部尚书姚殊瞥了他一眼,姚殊五官锐利不苟言笑,李龚埕与他共事多年打心眼里有点怵他,捂着掩鼻的巾帕往褚成钟的身后避了避,接连不断又打了几个喷嚏。 宋予衡眉心微皱,李龚埕低垂着头盯着靴面装傻充愣,娘哎,这位祖宗比那位更吓人。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赶在所有人冻晕之前容显总算屈尊出了殿门,他打量着满身风雪的宋予衡烦躁道:“你非得闹是吧?” “皇上让臣在殿外候至酉时,臣不敢忤逆。”宋予衡言语恭敬,冷峻的眉目间略带阴郁之色,“一应诸事躬请皇上裁决。” 褚成钟道:“汝州疫情最重,赈灾米粮等物却远不上距离京都较近疫情最轻的晋州,加之屠城后,匪寇肆起,扰乱城防,若不加以控制,初见成效的疫情防治恐毁于一旦。” 褚成钟的话容显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李龚埕连奏折都没有呈递,只公事公办的草草回禀了几句,雪越下越大,冻得人骨头咯吱作响,容显的耐心终于耗尽了:“那群贱民,蝼蚁之流,草芥之躯,死就死了,运往汝州的赈灾米粮全部斩断,就是把他们喂得太饱了,他们才有力气作乱。” 褚成钟侧头看了眼宋予衡,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无意在此虚耗,躬身请辞,姚殊、李龚埕也退下了,韦周廊柱似的站了大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人冻得都木了,他在雪地里跺了两下脚,这年过得真是没意思透了。 容显反手把青铜珐琅掐丝手炉砸向宋予衡,份量并不轻,宋予衡不闪不避,手炉砸在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迟缓的动了动,阴恻恻的瞪向容显,过于苍白的面容让他看上去不像活人。 容显骇然往后倒退两步,环顾四周竟没有看到一个宫女太监:“宋予衡,你反了不成?你别忘了,你的权势地位全部都是朕给你的,朕能让你荣宠以及,同样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别人把你当个人,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是,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可惜你也只能依附着我这条狗来维持表面荣光。”宋予衡扯了扯嘴角,“臣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权势,也没有那么想活着,如今你更没有什么可威胁我的了。” 容显冷笑:“那你怎么不去死?你左不过因闻溪在怨朕……” 宋予衡脑子嗡嗡直响,容显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脑中只不停的回旋着那句你怎么不去死?理智被肆意疯长的荆棘攀扯着往深渊里拽,浓重的疲倦感混杂着窒息般的刺痛侵入骨缝,从腹腔中泛起的恶心与某些晦暗不明的片段交错融合。 “死?所有人都希望我死,我是该去死的。”他隔着龙袍攥住容显枯瘦的手臂粲然一笑,“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不好过,你们谁都别想安生。 不是说我祸国殃民吗?我这幅皮囊即便年老色衰试一试也许还是能狐媚惑主的,你猜你那些皇子皇孙能不能拒绝我?他们拒绝得了我的貌,拒绝得了我的权吗?” 容显感觉宋予衡的指骨仿佛嵌入到了他的皮肉中,疼得要命偏又挣脱不开,那种滋味宛若被厉鬼缠上般可怖。 怀瑾握瑜之才足安天下,宋予衡在,绝境亦可逢生,就像当年容显拒绝不了他一样,时隔十几年,依旧没人能拒绝他,反而会贪得无厌越陷越深:“你疯了!” 宋予衡语调毫无起伏:“我没疯,很清醒,清醒得记得我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以往时不时总爱提醒我几句,可我总忘,约莫年纪渐长,脑子也不好用了。” 容显挣扎了几下,宋予衡抽下束发的金簪抵在容显咽喉处:“我方才就是给你提个醒,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你我互相牵制,尊卑之分单看我想或不想。” 寒风吹断了松枝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容显被惊出一身冷汗,闻溪死于疫症,容貌全毁,难辨其人真假,容显下意识怀疑是不是宋予衡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把这根置于人前的软肋折断。 闻溪火化之前,女官、嬷嬷、医女反复查证过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眼下宋予衡疯癫失控的状态彻底打消了容显的疑虑。 宋予衡握着金簪的手微颤:“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堪为六宫表率,臣请求皇上给她应有的尊荣。” 容显语气软了下来:“阿予,骊山终年繁花似锦,奚贵妃定然会喜欢,葬在那里总比安葬在暗无天日的皇陵强,朝中之事还需你替朕分忧。” 宋予衡握着金簪的手缓慢下垂,他一言不发走回原地,继续遵从着容显让他站至酉时命令,容显对他自虐般的行为惊悚万分,连滚带爬的回了正殿。 褚成钟刚走到宫门口朱雀司批复的折子就到了,他看完蓝批道:“宜州暂能供应汝州米粮,军需也批下来了,若再研制出疫症药方,匪寇不攻自破。” “治疗疫症的药方听说是有了点眉目,这才是根本,宜州粮仓再大也禁不起没有日子的消耗。”李龚埕拖着肥胖的身体叹了口气,“南疆刚消停,这要是趁乱卷土重来,内忧外患的,可怎生是好。” 褚成钟:“朱雀司的蓝批即下,让北府衙立时拟文书。” 李龚埕低声道:“皇上可下了口谕。” “朱雀司明文蓝批,等同圣旨。”褚成钟敲了敲奏折颓丧道,“这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呸呸呸,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李龚埕眼瞅着韦周心急火燎的上了马车,“韦大人,别忙着走,前两日亲友送来不少海味,疫症当前,我也不好派人登门去送,没来由招人嫌。 这不着急忙慌的全让人装进马车给带来了,熏得我官袍上都是腥臭味,你去搬一箩筐正好带回家下酒。” 韦周也不客气,卷起袖子亲力亲为,李龚埕又塞给他几坛好酒:“你这是要去哪?” 韦周抚了抚官袍上的褶皱,无奈道:“秦鸾山的有凤来仪坍塌了,有凤来仪是工部庆安十二年督建的,我得去瞅瞅,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外行人不一定查的那么仔细。” 有凤来仪担着皇家别苑的名声却没有皇家别苑应有的规模,是容承寅送给杨辞书的生辰礼,后孝懿太子薨逝,久无人居,荒芜破败,今两层高的桐芜阁坍塌,四周连接的游廊尽数损毁,居中的主殿由东南往北塌陷,全赖横梁支撑,维持着主体架构。 萧桥霜督促骁骑营清理碎石瓦块,额上青筋直跳,寒冬腊月,平王容承诲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勿论因由,骁骑营必会被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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