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好了。”一芯盯着飓风环绕的黑雾,锐利的目光,径直穿透黑雾后的浅色玲珑眸子,轻声道,“你若是要用这个留住我,我便……” 灯盏集聚重燃,悬在烛火上的寨中,一袭寥寥白衣的林则仕在火光中与他遥望,浅褐的玲珑珠子一动不动,定定地将他瞧着,目光饱含释然。 一芯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跟帝君相比,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记忆。他顿了顿,坚定道:“我便一个都不会留。” 话毕,灌满仙力的焚月鞭用力朝天往下一坠,仙力穿透护体的金光之外,数不清的灯盏碎成齑粉,在空荡荡的前方流逝。 黑雾后的眸子依然温润似水,一芯立在原地,深深地朝缭绕的黑雾望着,齑粉金光如彩蝶飞走,阴风微起,衣袂翻飞,黑雾缓缓聚拢在一芯身边。 风微停,错落的青丝遮挡在眼前,一芯向前一步,朝它伸手,它在空中停滞,顺从地一点点附在他的指尖,添了些许温情,似有若无地环绕在周围。 “莫要再阻挠我。”一芯收起焚月鞭,轻声警告。 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黑雾四处散去,刺眼的光芒逐渐在路的尽头显露。 他似乎见过这样的光景。 ——你方才受八道雷电之刑,如若你坠入凡尘之道,无人敢保证你能回天庭复位。这是青提的劫数,不是你的劫数。 ——我要去寻他,我要助他早日回天庭。 大闹东西两海,帝君替他补过,下凡历劫。天庭上的他受过八道雷电之刑,他央求玉皇大帝放他入凡尘之道追寻帝君,他抢了三尖刀威胁司命星君写出凡人宿命,他跟即墨说,要去寻凡间的帝君,他要助帝君早日回天庭。 凡尘之道外的云雾霞光,他遍体鳞伤地站在悬崖之上,记得望过一眼这样的美景。 仙境有光,地狱无亮,仙人从来不惧怕凡尘之道,只因升仙时的魂魄本已经过净火淬炼,坠入凡尘之道自然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可他不同,他是魔族的苗子,外壳是帝君将养的仙身,内里却依然是魔族的魂魄。受过八道雷电之刑的他要是坠下去,再经过净火淬炼,怕是要彻底灰飞烟灭。他明白玉皇大帝的心意,若是他在坠落凡尘之道中灰飞烟灭,对于帝君乃至六界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巧的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帝君本该是守护天下苍生的战神,而不应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去与凶神恶煞的饕餮神兽搏斗后取御灵草,仙力私用,遭受苦劫。而此刻站在同样云雾霞光的悬崖上,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在司命星君掌控的典籍上写的根本就是遗言,他去地府是要将生死簿上的自己永久除名,永生不入轮回,最后他站在悬崖上,好好地欣赏了一眼这样的美景,叹息一声帝君不在身旁,便毅然决然孤身自高处坠落。 迎面的风刺疼双眸,眼角生出血泪,如刀剑锋利将他的衣物割破,只是他没想到周边浮起的血珠如风悬起,在坠落之时初次凝成一道护住他的金光,护他心魂。 他望着周边触摸不到的金光,在凡尘之道笑得猖狂,血泪透过金光郁郁化成红烟。 力竭般极速下降,帝君因仙力散尽下凡,却又是何时在他身上施下的护身术的? 他没料到,帝君连这一步都替他想到了。 他只恨,只恨帝君从未提过的事情,都在一件一件替他做好了。 此刻,他同样站在悬崖之上,缭绕的黑雾依稀传来魔尊的声音。 “想起来了?” 一芯缄默不语,许久,才笑了笑:“天庭先是费尽心思让我灰飞烟灭,后又费劲心思用轮回境会看过往让我主动回去救帝君,帝君费尽心思让我留在凡间与小柿子共度此生,而你,费劲心思让我留在梦魔阵。你们呀……” “你还有回头路。” “回个屁。”一芯冷笑着,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风声湮灭了他的轻声呢喃。 ——帝君,再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坠入凡尘之道。 若这里真是凡尘之道,他只盼着还有机会从头再来。 身后的飓风吞噬了所有,周围燃起了一团火,明明灭灭的火光消逝,凡尘之道穿透了帝君护身术,环绕的金光被震出一道道裂痕,划破了他曾被帝君施阵精心呵护永不受损的仙体,净火淬炼之下的魂魄滚烫炽热。 背叛魔族时的剥皮抽筋、粉身碎骨,是帝君拾起肉糜布阵聚灵,八道雷神之刑时的斩破元魂、震出七魄,坠落凡尘之道的魂魄滚烫随时湮灭,是帝君仙力散尽之前仍在他身上施护身术。 他这一生受过的伤,大抵都在不知之时被帝君抚平过。 心里得到了慰藉,净火淬炼时的疼也算不得多疼,虽力气已如抽丝剥茧般散去,却仍在狂风猎猎下再次冲破禁锢,朝着虚无缥缈的前路横冲直撞,一阵刺眼的强光落入眼底,双腿妥帖地踏在实地,终悠殿这许久未见的三个字便在眼前。 即墨早已站在殿门口,见到他,沉默着走过来。 “还在梦魔阵中吗?”一芯本想向前几步,却已腿软的不像话,声音发着颤,抵制不断侵袭着眩晕。 即墨扶住他,顿了半晌,一如往日的冷漠:“嗯。” 一芯沉默,即墨的侧脸萦绕着黑雾,再一望四周,连这天庭都浸满了随处可见的魔气。 若是整个天庭都在魔尊的梦魔阵中,那么这根本不是在六界中布下梦魔阵,而是六界皆在他的梦魔阵中,为什么强大至厮的魔尊任他摆布,因为六界未逃出过魔尊的掌控之中,他可以造出一层一层的梦境陪他玩,也可以放他出来到更大的地方一起玩。 魔族竟有这么厉害的祖先,若是千万年前,他兴许还会沾沾自喜,可现在他高兴不起来。 “帝君呢?”一芯朝他望过去。即墨低着头,轻声道:“我就知道,早在仙魔大战时,我就该一剑将你劈了,我就应该……在帝君把你带到天庭之前,将你杀了。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 “你所言不假,你确实早该将我灭了,可你技不如人,怪不得别人。”一芯本能地应了两句,朝他身后望过去,轻声道,“帝君不在殿内吗?他在哪里,我去寻他。” 即墨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字。 “在哪里?!”一芯盯着他。 即墨再开口,泪痕早已爬满了脸颊:“一芯,我也曾想真心接纳你,只因帝君想接纳你,助你成仙。在你尚未化形时,帝君曾经说,仙力为你所用,即便是他该遭天谴,也是他该受的。在你追随下凡历劫时,帝君又说,你愿意在凡间与林则仕厮守,便由着你胡闹,他愿用仙力维护林则仕的尸身,只因你的不舍。” 他怨恨的目光里含泪,愤懑道:“而在这短短时光,魔族侵袭六界,帝君早前便算出在历劫时魔尊会在重现,却要求我们偿你凡间一世,是帝君央求要给你的凡尘落一个圆满的结局。我问你,司命星君给你指路,可他给你的纸笺含有魔气,你敢说你不知发生何事?” 一芯唇口苍白,哑口无言。 破出梦魔阵耗去大半仙力,又坠入凡尘之道经净火淬炼,三魂七魄都在叫嚣着疼痛,此刻听他义正言辞地指责,所言不假,便也只能听着。他确实早知魔族重现,早在地府时奇形怪状的魂魄,早在纸笺泛黑,是他贪恋红尘,无法舍弃。 即墨越来越激动:“帝君生来君王仙身,苦劫本就比常人更不易,这是他最后一次大劫,你在凡间心安理得的这些年,是他在替你担着。仙力私用,苦劫来临,魔尊重现,这便是最大的天谴。” “六界生灵涂炭,民间苦不堪言,你终究,还是让他守护的天下苍生,恨上了他。” 一芯叹了口气,轻声道:“即墨,我说过,我会将帝君还给你们。只有我能救他,你明白。” 一芯低着头笑了笑:“他也明白。所以才让你在这里拖延时间,不让我去找他。” 即墨听他一言,浑身一震,似有难言之隐,背过身去不愿再说话。一芯戳了戳他的肩膀,笑道:“你借着这些话来指责我拖延时间是没用的。现在,帝君最忠诚的副将即墨,可以跟我说帝君在哪里了吗?别逼我用章郎哦。” “你……!” “我知道你护着帝君。”一芯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我不怪你。” 即墨红肿着双眼,百般不情愿,朝着前方望过去,指向天边黑雾最浓的一处地界。 那一处地方一芯自然很是熟悉,千万年前在那一处受过八道天雷。一芯本想捏诀径直过去,双腿如灌铅定在原地,他只好拍了拍即墨的肩膀,笑道:“麻烦你,领我过去。” 一路上,在魔气侵蚀下,天庭寸草不生,枯竭之状,魔气过于浓重,导致一芯体内的仙魔二力亦在打架,肺腑之中刺痛阵阵,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捏诀用仙力抑制住体内的魔气,两相冲突之下血丝不断。 即墨到底不忍,轻声道:“一芯,待会见到帝君的模样,你不要太吃惊。” 一芯应了一声。 一芯和即墨来到天雷台,天雷台的大门紧闭着。一芯站在门外,浓重的魔气让他不敢相信,这还是往日的天庭吗,真的不是另一个魔宫吗? 即墨轻声道:“魔尊说,只要帝君在这里受你曾受过的千道天雷,便大赦六界,玉皇大帝与他达成协议拖延时间,寻到时机便会有一战。帝君与我说,他会有别的办法,让你不要轻举妄动。” 一芯未作回应,推门而入。 黑雾缠绕擎天大柱,紫电自天边而降。 帝君一袭彩线白衣,跪在地上阖眸,手脚皆为玄铁所束,从前规矩的发髻四散,紫电直直击中他挺直的脊背,霹雳直击,元魂虚无,每斩破一道,仙身便出现一道划痕,迅疾愈合,来来往往,重复不断。 帝君浑然自若,缓缓睁开眼睛,温柔的目光里沉醉着遍体鳞伤的一芯。 “他到底拦不住你。” “帝君。” 一芯双腿无力,走了几步便同样跌跪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将他望着。若不是凡间的一场相恋看见过小柿子那般熟悉的眼神,他根本看不出帝君这样冷淡的目光里早已藏了爱意。 眼见一道天雷再次落下,一芯连忙祭出焚月鞭,朝天一扬,抵挡住那频频来急的紫电。正待落下之时,虚华剑出鞘,将一芯推至台前朝他倾去。 虚华与焚月在上空交织抵抗天雷,紫电在空中劈啪作响。 地上两人的距离不过一寸,彩线白衣飘扬,二人的青丝在微风中交缠缠绵,双手被束的帝君低头瞧着他,面容冷峻,薄唇紧抿,未束上的喉结微微滚动,目光温柔却又炽热地即将吞噬他。 许久,帝君才唤出早已在心间日夜唤了千遍百遍的名字。 “一芯。” 这一声微颤的呼唤引得内心的渴望更甚。帝君阖上眸子,羽睫颤着,在一芯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小心翼翼地吻上他的唇,一点点贴紧,半天都不敢再有下一步动作。可帝君的气息却逐渐紊乱,凑近的鼻息听见彼此胸膛的炽热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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