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撕成碎得零落的花瓣,他竟然从残留的汁液品味到难得的甘甜,润过枯竭多日的心房,他一时难以言语,他一生中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最爱的人,并且不记得他的模样,仅剩的小翎枫,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连日来的防线决堤,搂着怀里的小小的人失声痛哭,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他揉进怀里。那瘦小的肩膀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在这无穷尽的黑暗中,怜惜地给了他前进的方向。 小翎枫不明所以,他感受着这个面具人的颤抖,感受着他铺天盖地的忧伤,他嘴角一弯,却死死地忍住,他脑中突然响起在象山县时爹的话,想哭就哭,别忍着,不许忍着。 可是爹回来就变了,他不喜欢听见自己笑,也不喜欢听见自己哭,他不想见自己。果真如祖母所说,他离开象山县后,他爹的病就好了,他果然是个不祥之体。 可是在这个面具人面前,他突然觉得很安全,他的泪从眼眶里出来得悄无声息,小声地啜泣着。他想念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他教自己读三字经,他带自己下山去吃冰糖葫芦,他总爱看话本子,他会很多东西,他教自己好多东西。 可是那个人突然就消失了。 他在这个青岳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回来后爹就像变了个人,对他不理不睬,不再将他护在怀里,甚至连规矩都很少再提及,他将自己放在这里,从不来过问,也不让他去学堂。那天他差点被饿死了,自己依着记忆去厨房,大家才想起这个府里,竟还有个二少爷。 半年,他习惯了。 即便面具人出现得很突兀,他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向他敞开了怀抱,半年未与外人交谈,再内向的他也迫切与人交流,面具人在他手心写的笔划,虽然不知道他写什么,但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翎枫哽咽道:“你写呀。” 林则仕这才回过神来,写道,我是你爹,你跟我走。 小翎枫翻了半天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我爹?” 林则仕还未点头,小翎枫却将他的面具掀了,他心下一惊,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面具按紧,两手按着面具背过身去,小翎枫奇怪地看了一眼,道:“我爹没有你这么矮,头发也没有你白,他不会戴着面具,也不会跟我玩捉迷藏。” 背过身低下头的林则仕,萧瑟的背影透露着由内而外的惶恐,他无法想象要是小翎枫见了他的样子,会不会连话都不会跟他说,小翎枫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乖巧道:“我不看你样子,你别怕。” 小翎枫见他不为所动,急急道:“我说到做到的。” 手腕处传来的温热,小小的手意带哀求地贴紧,道:“你再多与我说说话。” 他低落道:“这里没人与我说话。” 林则仕缓缓放下一只手,在他掌心处写道,为何? 小翎枫认真地看了他书写的笔划,随即答道:“我也不知道,这里向来就我一个人,只有过节时才会有人叫我去大厅吃饭,我才能见奶奶、爹、二娘、大哥和三弟。你都不知道,三弟好可爱,”他用手夸张得比划着,“才这么小,只是睡在小床上,奶奶见他都很开心。” 他沮丧道,“要是我也能让奶奶这么开心,就好了。” 林则仕尽量书写得比较简单,继续写道,平日,一个人? 小翎枫想着,为什么面具人对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这么耿耿于怀,但还是答道:“是啊。” 林则仕继续写道,饿?脏? 小翎枫与他熟络了,将他扶到床上,与他一旁坐着,答道:“我饿了就会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如果运气好,会有些剩饭剩菜的,但是有时味道酸酸的,吃了肚子疼得不得了。脏是指衣裳脏了吗?我自己会洗。” 黄文成与苏翠曼回府后,他是想得到小翎枫的日子过得不会太好,才想着得赶紧到青岳城来接他,却不知已是这般境地,不到四岁的小孩,身旁一个家仆都没有,连饭食需要自己去找,在这偌大的府苑中,过得如同孤儿一般。他心疼得揪成一块,写道,上学? 小翎枫停顿了半晌,久久没有回应,林则仕担心地再次写下,怎么? 小翎枫弱弱地开口:“那回祖母考我跟大哥,大哥没背出来,我背出来了,爹夸赞聪慧,不必上学堂,给了我几本书,让我自己看。” 他捏着自己的衣角,肚里传来尴尬的声响,才说道:“你吃饭了吗?” 他跳下床去,捧着那碗来之不易的饭菜,用筷子搅了一下,笑道:“今天运气不错,有点肉,你饿了吗?我们一起吃好吗?” 小翎枫夹起一筷子饭,送到林则仕嘴里,闻起来味道并不太好,但这两人现在都没有挑食的资格,他将面具稍稍掀开一条缝,咽下去后夺过他的饭碗,在一旁放下,而后凭着记忆,在柜中摸到压箱底的碎银,以及几块珍藏的玉佩,这是几年间陆陆续续给他准备的生辰礼物,可惜没有机会送出,都藏在箱子底了。 他捏着碎银,在他手上写道,想不想吃小馄饨? 小翎枫舔舔嘴唇,拼命地点头,甚至忘记了他是相识不久的面具人。而藏在面具下的面孔笑得不露痕迹,扯着小翎枫用拐杖开路,走得飞快,到了那个狗洞让小翎枫先爬过去,自己紧紧跟上。在路上他好几次碰到墙,都是小翎枫将他扯回来的,他们两个人到了卖馄饨的小摊前,他在小翎枫手心写下,要一碗,你吃。 “叔叔,要一碗小馄饨。”小翎枫紧接着比了两个手指,哀求道,“可以分成两小碗吗?” 老板看小孩儿的长衫拖曳了一地,另一个戴了个面具奇奇怪怪,但小翎枫的哀求,老板不忍心拒绝,乐呵呵应了他。 小翎枫牵着他坐下,兴致勃勃地掰着筷子,往空气中狠狠吸了一口,兴奋道:“闻起来好香。” 林则仕微微颔首,小翎枫眼睛亮晶晶的,道:“谢谢你。” 小馄饨分了两小碗,一颗饱满的馄饨放到调羹中,小翎枫对嘴吹了吹,升起的白雾中,面具人的面具笑得极其开怀,小翎枫举到他面前,讨好道:“第一颗给你……” 林则仕推回去,在他手心写下,不饿,你吃。 小翎枫圆碌碌的眼睛转了转,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竟然能吃到这样美好的热馄饨,珍贵得不舍得咽下去,在嘴里嚼了几十遍,直到没有味道,才吞入喉中,笑道:“好好吃。” 林则仕摸了摸他的头,依着微光指着面前的碗,示意他多吃些。 小翎枫没有放弃要与面具人一同分享,他言辞恳切地诱惑道:“真的很好吃。” 林则仕禁不住他的哀求,在小摊的光亮前,面具慢慢掀开时,下巴几条狰狞的疤像扭曲的蚯蚓,他拿着调羹的手顿时往后瑟缩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身上被打过的淤青,想着,他的疤痕应该很痛吧? 递到他嘴里时,林则仕迅速盖下面具,在他手心写道,好吃。 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小翎枫吃饱喝足,满意地擦擦嘴巴,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林则仕趁机写道,跟我走? 小翎枫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好。” 两人牵着手离开时,家仆拿着家棍出现在不远处,小翎枫吓得的全身都在发抖,松开了林则仕的手,林则仕侧头疑惑,他重新捏着他的手腕,问,怎么? 小翎枫松开手,几步跑到离他很远的面前,弱弱地喊了一声:“爹。” 如果这张面具摘下,定可见面具下藏着惨白的容颜,他捏紧了手上的拐杖,用力得恨不得将黄文成捏成粉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理智早已抛去九霄云外,他一瘸一拐地急急上前,家仆立即连成一线,气势汹汹地隔在他与小翎枫面前,只听他道:“你竟敢偷拐林家二少爷。” 林则仕拐杖一动,只是向前指着黄文成,家仆便警戒地将他压制趴下,小翎枫大大的眼睛惶恐地向上看着爹,哀求道:“爹,他没有。” “你不必为他求情。”黄文成看也不看他,冷冷道,“你跟他出来,你也有错,还是你想跟他一起受罚?” 小翎枫退缩了,毕竟大棍子很疼。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具人被打得趴下,拐杖被遗弃在一旁,他竭尽全力翻过身的反抗,不过一瞬再次被压制,棍棍都很卖力。 挣扎间,面具即将脱落时,他清醒了。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们拳打脚踢,死死地按住面具。 他现在可不是青岳城的林老爷,而是一个毁了容、断了腿、言语不得的无名人士。 他们走了以后,林则仕忍着身上的疼痛,在地上趴着找了很久,才找到断了一小截的拐杖,靠着墙歇息时,他颤抖着掏出怀里的画卷,摸到没有缺失,心里才安心些许。他伤痕累累地坐在狗洞旁等,等得翌日夜深人静再次潜入时,小翎枫已经不敢跟他走了,他说道:“棍子很痛。你也很痛。” 他的小翎枫,善良到牺牲自我,只为了不让他痛。 可他一定得带翎枫走,每日在狗洞面前等,小翎枫戒心颇重等了半年,小翎枫始终不肯跟他离去,但又想与人交流,他只好夜里在附近的庙宇歇息,白日里两人便靠着墙一人说,一人写地交流着。 到了小翎枫生辰时,他将其中一枚玉佩典当了,换了些许银两,到书店买了几本书送他。他知道,比起不切实际的精美玉佩,更能满足他的,是这些解他疑惑的书籍。 小翎枫天资聪慧,未上学堂,却已认识不下千字,晦涩难懂的书籍,他通通来者不拒,偶尔不懂的,他会隔着墙问面具人。在他眼里,面具人是能解答一切的神人。 小翎枫八岁时,他独立读书的时日渐长,守在狗洞旁的时日自然少了,林则仕便寻思着能去哪里上工,赚些碎银给他,冬日里不至于穿着薄衫,不至于再吃剩饭剩菜。 在此期间,他也放弃了让小翎枫离开的想法,毕竟在他心里,黄文成才是他爹,林府才是他家,只默默等着小翎枫长大了,可以不受他人欺辱,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他再放心离开,去寻画卷上的人。 待到小翎枫十八岁那年,在他认为时机尚可,可方心离去之时,林家大张旗鼓地回家祭祖,回来便听闻林铎枫为救翎枫而溺水身亡,他心想大事不好,黄文成不是翎枫亲爹,死去的铎枫却是黄文成的亲儿子。 果不其然,翎枫肺疾染身,高烧不退,却无人关心,林府中说二少爷是扫把星的言论频频现出。林则仕只担忧他的病情,便着急地去找大夫,大夫见他坚持,又无法入府问诊,只好开了一张通用的药方。 他从狗洞爬进去时,惊扰了伺候翎枫的红惠,正要喊要来贼时,翎枫咳得死去活来,断断续续地阻止道:“他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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