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厢房时,黄文成已坐在梨花木椅上,自顾自地喝着茶水,黄翠曼见他忽然出现在此,吓了一跳,随即怪道:“幸好你昨日给的药还未下,不然今日被薛大夫发现就糟了。” 苏翠曼继续说道:“你都不知道,方才他那眼神都快要将我吓死,我还以为事情被他发现了。” 黄文成再喝一口太平猴魁,香醇甘甜,幽香连连,过不了多久,他便不用偷偷摸摸地喝,商行的一切,都是他的。 苏翠曼在他面前摆摆手,喊了一声,问道:“你听见我说话没?” 黄文成精准地抓住她的手,拉入自己怀中,明明已生养过两个孩子,却不曾留过什么痕迹,笑道:“我听见了。” “我们真的要这样做么?”苏翠曼嗫嚅道。 黄文成微含愠色,道:“你想跟我一直偷偷摸摸的?” 苏翠曼在他怀里犹豫道:“可他,发现我们,那时也没有责罚,这样做……太绝了……” 黄文成将她搂在怀里,安抚道:“不要怕。你现在就将药丸融在汤药里,给他喝下去。” 苏翠曼只好依他所言,白瓷瓶中的药丸倒在手心里,融在温热的汤药中,只是将汤药送入他嘴时的手在颤抖,她捧着汤药,望着黄文成,问道:“当真要如此?” 这毕竟不只是蒙汗药,是能把他嗓子毒哑的毒药。 黄文成微微颔首,苏翠曼便得了莫大的勇气。在他昏迷时喂药,苏翠曼已做得十分熟练,勺勺喂进他的口中,也不会顺着嘴边流下,他似乎不是完全的无意识,只是无法醒来,抑或不想醒来。 “三日后,蒙汗药不必再下,他必须醒来,让大家知道,他的声音已变得沙哑,这样,我代替他,才不会让人起疑心。” 见她眉心惆怅难祛,黄文成爱怜地安抚她,让她安心,温柔道:“不必害怕,我的计划万无一失。” 苏翠曼将自己的顾虑道出:“我只是担忧翔枫和铎枫,如若我们失败,他们……” “我们不会失败,”黄文成吻住她的唇,让她免了忧虑,随即松开,看着榻上眉头紧皱的林则仕,阴狠道,“他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第五十八章 静谧的虚空里,略微浮动的气息,昭示着墨影此刻正停留在他面前。 这是在墨境中沉沦许久后,彼此最近的距离。 任凭他如何挣扎,眼睛也无法睁开。 他不愿意被他瞧见。 冰凉的指尖如煦风抚过脸庞,每一寸都不愿放过,却每一寸都不会停留。 带着些许珍重地略过,整个墨影都在无声地传达着伤悲,他总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在这片墨境中见他。 墨影待他要不是向来不理不睬,或是在转身前离开,他此刻站在面前,却又不愿他睁眼,庄重得似乎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背,安抚他的伤悲。墨影的气息轻微摇摆,如同处于极度的抗拒,他上前两步将要触及虚形时,却两手抓了一抹虚空,心里慌得如同溺水之人,四面八方而来的过往掩其口鼻,沉重得几近窒息,在嘲笑他,你当初待他这般,不怪他如此决绝。 可是我只是把最好的给你。 我认为,最好的。 他望着掌心的虚空,身体被抽离了魂魄,心里的归属终究空落落一片。 往日未同他释明心意,现下不记得他是谁,他在何处,又如何解释? 他决绝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留。 是恨到极点了。 再等等,再等等。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愿意继续等,等个十年二十年年,等他一回头,自己便上前与他说。 他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一阵山崩天裂的轰动,墨境渐渐开始倒塌,他摇摇晃晃地护住些许支离破碎的碎片,那人只愿在墨境出现,如若连墨境都不存在,那人的墨影怕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他崩溃道,不要。 你既不想予我光亮,我便在暗夜中等你。 可你不要走,你转过身,瞧瞧我,可好? 他哀求道,可好? 墨境枉顾他的挣扎,一道明明灭灭的光缓缓绵延撞入,便淅淅沥沥地汇聚成一滩墨迹,形成歪歪扭扭的字迹,含着仅余些许的爱意,携着不可磨灭的恨意,上面赫然写着的八个字,劈得他凄入肝脾。 白头之约,乃卿先负。 任凭天摇地动,他站在原地,失神瞧着那八个字。 可我的心从未相负。 狠狠得抿了抿唇,却始终什么都没说。 他不死心地围着那八个字,直到光亮充斥这方地界,刺得他琥珀瞳内反着浅淡的眸光,他痛苦道,你真的再不出现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阖上双眸,坠入罪恶的万丈深渊。 睁眼时,他愣愣地望着床顶上的红帐,喜庆得如同刚办过喜事,庙宇、神明、还有记不起的他……他摇摇头,望了眼木牌,搂得更紧,直到硌到肋骨,稍有痛意,才放松些许。 “夫君。”苏翠曼像是早料到他会苏醒,立即给他倒了杯茶水,恭敬地递到他面前。 林则仕本能地挡了一挡,苏翠曼只好退到一边。 他抱着木牌撑着坐起身,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呆坐了一会儿,冗长的梦境令他头重得似挂了个千斤坠,他仰头思索了一会儿,想到小翎枫被带去青岳城一事,道:“给我备马车,我要立即回青岳城。” 出声时却令他清醒,他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像拉锯着木头一般,撕扯得让每个字听起来都令人难受。 他只当喉咙干涩,方想下床,腿软无力竟跌倒在地,一雪白纸笺自胸怀飘下,他激动得瞳孔收缩,期待是墨境中的那人,知他难受,终于给他留些只言片语。 待它如那人留下的礼物,颤抖得将叠好的书信,带着可怜的小心翼翼,温柔地展开,细细一瞧,却是极为端正的字迹。 故人已去,旧事已了,前尘往事忘尽,是他临终所愿。 不是他。 他疯了一样地抓着苏翠曼,厉声问道:“是谁,谁留下的?” 他一定知道自己要寻的人在哪里。 他一定知道。 苏翠曼被他揪着衣襟,见他面目狰狞,哆嗦道:“这几日,就薛大夫来过……” “薛大夫?”林则仕喃喃自问,好似连薛大夫都忘了是谁。苏翠曼往后退了几步,仍替他解释道,“青岳城德春堂的薛久加大夫,他来过,说是了却故人之托,替你问诊。” “他呢?后来呢?去哪里了?”林则仕急急问道,“他去哪里了?!” 苏翠曼答道:“他只说他要赶路……并未说他去哪……” 他转身扶着桌案,撑起自己绵绵无力的腿,端起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可茶水滑入喉中时,丝毫未缓解干涩,反而带来如火焚烧般的剧痛,疼得他激烈地咳嗽,喉间液体一涌而上,顺着掌心溢到茶杯中。 他似是未料到般错愕,借着茶水中朱红,倒影出苍颜白发的自己。 苏翠曼惊呼道:“老爷,你!” 仅存的理智抑制住惊慌,他直视着苏翠曼,冷冷道:“我要立即回青岳城。” 苏翠曼却遣散一众守在此处的家仆,缓缓将门关上,道:“夫君,母亲让你留在此处养病,青岳城杂事繁多,不利于你歇息。” 这几日,苏翠曼喂药之事从不假以人手,凡事亲手亲为,为的是不让家仆瞧见他的容颜,他现下容颜苍老,与黄文成颇为年轻的样貌极其不符,方才候在门口的家仆已听过他的声音,出现在人前反而容易暴露。 “我要立即回青岳城。” 每一个字说出口时,犹如百来把钝刀齐齐割肉,一点一点地磨,磨得脖间血管钝痛阵阵。 苏翠曼没有应他,自顾自地端起药碗,舀起一调羹,伸到他嘴前,道:“你该喝药了。” 那碗药被林则仕随手一推,身上气力全无,凭着心头一口气,怒气腾腾道:“你们带翎枫回去青岳城,想对他做什么?!” 苏翠曼躬身捡起药碗,委屈道:“他是二少爷,当然是要回青岳城的。” 林则仕不想与她多说,手指哆嗦着系好衣带,欲唤家仆备好马车,也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时日,依着母亲长幼有序的规矩,翔枫又是个心眼颇多的孩童,指不定翎枫已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往日他还能装模作样地惩戒一番,以堵母亲罚他不懂规矩之行,现下他不在,母亲要是动真格了,怕是半点情面都不会留。 林则仕居高临下地瞧着挡在面前的苏翠曼,泠然道:“让开。” 苏翠曼欲言又止,到底是一条人命,低眉犹豫间,林则仕已触及门扉。在他即将推开之时,早早便隐在一处的黄文成窜出,从背后一棍将其打晕,恶狠狠地盯着苏翠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对他动了情!” 苏翠曼拼命摇着头,眼泪落至颊边,黄文成指腹轻柔抹去,却捏紧她的下颔,逼迫她直视自己,继续道:“舍不得?” “只是他待我们……他并未……”苏翠曼犹豫地说道。 黄文成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竟以为还有退路。” 苏翠曼叹了口气,递上早已藏在一处的绳索。 林则仕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于暗黑的空间,手脚被束挣脱不开,口中塞着布团,应是藏在偌大的柜中。 他听见家仆的声音自外传来,道:“老爷,回青岳城的马车已备好,何时启程?” 正疑惑着他在柜中,这声老爷喊的是谁? “嗯。一个时辰后便启程。” 林则仕心下惊觉,这声音嘶哑难听,竟与他方醒时一模一样。正疑惑间,柜门透出的光亮中,露出一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作着与他一样的打扮,连他自己都怔楞片刻,简直真假难辨。 黄文成饶有趣味地盯着他:“总算醒了。” 饶是林则仕再愚蠢,见此情景,也知他意欲何为,他想对他说,林家商行,你要便拿去,只要将翎枫给我就可以。 黑血自喉间慢慢溢出,浸湿了口中的布条,可他麻木得毫无知觉,待黄文成将被血浸湿的布条抽出时,他才发现自己已变成一个不能言语的哑巴。 你! 气急攻心,又是一大口黑血呕出,黄文成笑道:“不用费劲了,这药呀,药效奇好,你今生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 “今后,我才是林老爷,而你,”黄文成摇头邪笑道,“只能消失在这世上了。” 是要杀人灭口。 黄文成举着锋利的刀子,寒光逐渐逼近,贴紧了他的额头,狠道:“这张脸,也只有我一个人有了。” 话毕,毫不犹豫地持着精致的刀柄,刀锋从额头沿着脸颊划过鼻梁,慢悠悠地沿至下颔,鲜血沿着伤口糊了一脸,林则仕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痛得欲仰头大叫,却发不出一丝音节,闷在喉中,逼他直往后退,背脊碰触硬板,才惊觉已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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