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要挑个毛病出来,那便是宫里的年比起外边,到底是多了不少规矩。 不同的仪式要如何穿着,何时要赶往何地做何事,这些都是循规蹈矩半点容不得修改,一套套流程下来,主子跟奴才都累得不轻。 凌渊殿外,六福公公也正张罗着一众下人爬上爬下地四处布置。他上了年纪,吆喝几声下来竟也胸口上不来气,撑在一旁窗沿上气喘吁吁。 不过好在忙活了这么大半天,殿外总算是沾染上了不少年味,与往日的冷清素雅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六福公公拍了拍肚子,很是满意。 云尘刚用过晚膳便被太傅大人喊了过去,说是有些年头规矩需得提醒两句。他向来不喜太多人围着自己转,于是先前便吩咐过,凌渊殿内不得有下人久待。 但显然有人例外。 楚樽行来回往返于殿内各个角落,不肖几个时辰,便将里头打理得井然有序,无论何处看上去都舒服得很。 他手脚不停地将碳炉移至中间,赶着时间往里多丢了几块炭好让周围暖得快些。俯身刚将炉子点燃,殿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云尘只着了身单薄里衣,一路小跑着搓手哈气。他彼时年少,脸上难免存着一股幼气,面颊两侧的肉随着他上下颠簸的步子一颤一颤的。 他几步跑上了床,缩进被子裹着滚了好几圈才伸出脑袋。殿外不远处还追赶着两个嬷嬷,无一不是惊慌失措,胸前上下起伏喘着气,嘴里还不断喊着:“哎呦,四殿下你慢些啊,这地滑摔了可如何是好啊!” 楚樽行回头见云尘双手冻得通红,心下一紧赶忙往炉子里添了把火,倒了杯温水上前,又将他被子包紧了些,只剩个脑袋在外面。 一连串事情做完,再张口时语气难免带上些责备:“殿下这阵不是应该在太傅大人那儿吗?怎的突然跑回来了,还只穿了身里衣。” “太傅被三皇兄气走了,现下想来理当在父皇面前老泪纵横地商议何时才能告老还乡。”云尘接过温水一饮而尽,又解释道,“外袍被三皇兄打湿了,穿着冷,索性脱了,左右跑回来也要不了多久功夫。” 云尘撑起身子靠在床边,这会儿安静下来了才发觉殿内竟也隐隐透着股寒气。他朝碳炉看去一眼,果不其然,里面银碳燃了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碳怎的是刚燃的?” 楚樽行见他要下来,从地柜里重新取了件大氅替他裹上,随后俯身歉意道:“殿内无人,属下便没点碳,殿下恕罪。” “我不在殿内你自己就不冷吗?”云尘佯怒一掌拍向他后脑,握上他的手探了探,掌心触及到一片温热,他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六福公公推门进来,躬身行了礼:“殿下快些收拾收拾,漓妃娘娘到门口了。” “母妃不跟父皇在一道来寻我做什么?”云尘不明所以地问了句。 话音未落,漓妃便怀带着轻笑声踏进了殿内,她假意责怪道:“怎么,尘儿这是不欢迎母妃?” “怎会,儿臣不敢。”云尘拉过她坐到软椅上,奉了杯茶上前,“母妃来找我可是有何大事?怎么的连法会都不去了?” “法会那边有你父皇在便是了,我一个妇人家去不去有何关系。”漓妃顿了顿,又寻他玩笑道,“若要说大事,给尘儿送礼算不算大事啊?” “眼下虽还未到你的生日,但好歹也是过年,按年岁来算尘儿也有十五了。” 漓妃说着声音竟带上几分恍惚,她抬掌覆上云尘的手背,脑中不自觉地便浮现出他再小些时候的模样:“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这才多久尘儿便长这么大了,母妃也老了。” 从他还是个奶娃娃要自己天天哄着才能睡着,到现在行为举止规整有度初显风致,仿佛一眨眼便荡了过去。 日日待在宫里,到底是没了概念。 云尘听她言辞间不免笼盖落寞,于是不紧不慢地揭开话题,轻笑出声:“母妃哪里老了,儿臣看着并无差别,还是同往常一样仙姿玉色。” 漓妃闻言一时失笑,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花言巧语?竟用来哄骗母妃了?”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云尘卖了个乖,三言两语略了这段,转言问道,“母妃方才说要送我礼物,是何物?” “是何物当然需问尘儿想要何物啊。” 云尘弯眸笑了笑,眼底闪过一道精光,似是正等着这句话一般,他顺理成章地应声道:“儿臣确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 云尘小幅度地偏过头瞟了一眼在不远处候着的楚樽行,他所求之事倒是与他相关,若当面说便没了新意,可又怕命他出去他会误会。 转念一想,索性前倾身子凑到漓妃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漓妃面上虽是有些疑惑,但思索一番后觉得无伤大体,便也应了下来。 她在后宫位份不低,又一贯受顺帝宠爱,手头上的事务自然也少不了,继而嘱咐了几句后便起身离开。 “明日便是除夕了。”直等宫道上看不到漓妃的影子,云尘才趴在桌上朝楚樽行招了招手。 楚樽行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除夕于他而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甚至下意识地想避开这个日子。娘死了,爹不认,横竖他将世上翻遍了也寻不到一个亲人。 云尘心里打算着自己的事,并未留意到他的异样,手指沾了点水在桌上胡乱画着什么。两人心里各怀思虑,不知不觉间外头天就擦了黑。 楚樽行在殿内环视一周,确认该收拾的都收拾妥了,于是出门一如既往地跟外头夜里看守的太监嘱咐几句云尘的习性后,便准备动身回偏房歇息。 云尘见状一口叫住他,不甚满意:“阿行可是又要回偏房?” 楚樽行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反应过来,以为是云尘还有事未吩咐。他朝窗外看去一眼,寻常早已熄灯昏暗的各处宫殿眼下依旧灯火通明。 是了,明日便是除夕,今晚宫里众人理应彻夜难眠,不免要四处走动办事。他既被云尘安了个贴身侍卫的身份,岂能擅离职守。 心下暗骂自己考虑不周,思绪回转间他便屈膝跪地行了礼:“是属下失职,还望殿下恕罪。” 云尘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叹了口气,原是想扶他起来,可手将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他扬起衣摆蹲在那人面前,顺着他的请罪说道:“失职岂能轻易恕罪,今晚宫里怕是得吵上一夜,便罚你留在凌渊殿陪我打发打发时间,可有异议?” “……属下遵命。” 云尘微眯着眼,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夜里的软椅太冷,他便将人连拖带拽地弄去了床上。 楚樽行对他向来依顺,见状也便虚虚地坐在窗沿陪他说话。 说夜里睡不了的是云尘,这阵没讲几句话便困倦昏昏的也是他。 分明连眼都睁不开了嘴上却还在嘟嘟囔囔地讲着趣闻琐事,楚樽行见他如此,眼底顿时染上几分笑意,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伸手将人搂进怀里,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不出半刻,怀里人便自行挪动身子,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楚樽行又哄了会儿,本是想将他好生安置在床上,可云尘右手死死扯着他的衣带,他需得同他一道躺下才行。 门外候着的宫女太监若是有急事相寻,推门进来撞见了怕是要出大事。 楚樽行无法,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让云尘待在自己怀里。用被子将人裹紧后又腾出一只手替他松缓地揉着后腰,以免他明日一早起来酸疼。 这夜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六福公公便在门外催起了人。楚樽行见云尘睡得安稳,心下虽是不忍,却还是出声叫醒了他。 宫里的御厨今儿个一整天都得为百官宴跟团圆宴做准备,以至于现下端上来的早膳都没了往日的精致。 云尘随意吃了几口,吩咐楚樽行不得擅自离殿后便跟着一众太监匆匆离去。 他今日的时辰排得满满当当,早些需得跟着顺帝一道拈香行礼,宴请各路神佛来宫里过年。到了午时便是百官宴,顾名思义帝王届时需邀请朝中臣子以及外藩军王共同赴宴,杯杯清酒背后悬着的都是项上人头。 百官宴结束仍是不得休息,还需祭祀求神,以保大顺翌年风调雨顺、遇难成祥。 除夕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于皇室而言,只拍“折腾”二字当真实至名归。 大几个时辰下来,云尘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晚上团圆宴时,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塞了好些吃食在纸包里,随后朝高台上坐着的漓妃使了个眼色。后者会心一笑,随后在顺帝耳边轻声了几句,顺帝便扬了扬手允他先行离席。 他昨日同漓妃求的礼物,正是眼下这份安逸。 由于顺帝今年下令让不当值的宫人尽数回家团圆,因而眼下皇宫的热闹都聚集在宴席上,其余地方不免显得冷清了不少。 凌渊殿外此时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被寒风吹乱的纸灯笼印证着当前正值年关。 云尘不准楚樽行回偏房,这阵他便独自一人呆坐在殿内望着窗外出神,整根蜡烛燃了个尽他也不见动弹分毫。 殿门“吱呀”一声响动,他以为是被风吹开了,将欲起身关门,却猝不及防地在门外看到一抹熟悉蛊人的身影。 云尘一身华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此时正招着手冲他挑了挑眉,眸底闪烁着熠熠生辉的星光让人不自觉陷进去抽不开身。 他手里拎着几袋纸包轻轻晃荡着,见楚樽行只是直愣愣望着自己不做反应,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头:“怎么,一天没见着本殿下便认不出来了?” 楚樽行对上他的笑,怔了良久后才缓缓找回自己的声音:“殿……殿下怎的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找阿行用膳的。”云尘说得合情合理,他将手里的三袋纸包打开,里面装着方才团圆宴上的吃食,油光滋滋混带着香气,荤素点心样样齐全。 云尘将垫在外头的帕子抽出来随手扔开,颇为庆幸道:“好在我还随身带了条帕子,不然这身衣裳沾上油渍,怕要苦了浣衣坊的宫人了。” 楚樽行看着桌上从空无一物到摆满了菜肴,心下说不动容只怕神仙都不信。他瞳孔轻颤,接过云尘递来的筷子:“……多谢殿下。” 他向来将情绪掩饰得极好,可云尘往往一眼便能瞧出不对,他反过筷子戳了戳楚樽行的脸,佯装威吓道:“再不动筷便让你饿着。” 楚樽行也顺着这声“威胁”笑了两声,手上筷子还未触及菜肴,门外便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阵哭闹。 云尘耳尖地听出了来人,出门一看果真见一乳娘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那娃娃一见云尘当即止住哭声,挣扎着下地扑向他怀里。
94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