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瑥在胭脂铺做了半年之后,花千树找他谈话,道:“以你的能力,在胭脂铺中当一个小小的伙计,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铺?” 赵瑥何止想过,他早就尝试过了,他将自己开铺的遭遇简单道出。花千树听得瞠目结舌,平复心情后,更加觉得赵瑥不应该只做伙计,她道:“你若想在花溪城中开铺,而银两不足的话,我可以借你,只要我有,我就会借,且不收利息。” “此话当真?” “当真。” 这时,赵瑥已经快十八岁了,他确实不满足于当伙计。他是天生的商人,他有野心也有能力,他要闯一条更广阔的路出来。 赵瑥借了花千树三十两银子,加上自己这半年内存下来的银两,先开了一家米铺和一家当铺,他请了一个伙计,又将黎笛送去米铺帮忙,而赵瑥自己一个人经营当铺。 这回他学聪明了,买卖都是同行价,不惹人白眼。刚开始的时候,新店铺都没什么人,后来开着开着,客人也就来了,有一就有二,生意就是这么做起来的。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赵瑥都在花溪城中开铺,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头几年的时候,因为是生意开拓期,他过得很辛苦。 那个时候,赵瑥不舍得请太多的伙计,很多事情他都一个人做,每天三更睡五更醒,忙着守铺进货奔走卖货算账……在生意稍有起色的时候,赵瑥请多了两个伙计,但还是忙,忙着跟别的商人打交道,不仅忙,而且难。 他不会怎么会喝酒,但做生意怎么能不喝酒,酒过三巡,就是宾主尽欢的时刻。赵瑥便强迫自己学会喝酒,喝得想吐也要继续喝,还得忍住想吐的欲望,咽下去,这没什么的,多少的辛苦他都咽下来了,几碗酒而已,这有什么不能忍? 还有很多很多的艰辛,赵瑥却不想再说了。 够了。多说何益? 石以砥焉,化钝为利。【1】过往的艰辛虽然不能一笔勾销,但赵瑥活下来了,也熬过来了,他很庆幸自己走出来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2】从他喜欢上谢九尘的那一刻起,便是“今日生”了,当然,赵瑥不敢说这句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隔着早已熄灭的蜡烛,透过茫茫月色,望向谢九尘,却见谢九尘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被银黄色的月光一照,犹如两条波光粼粼的细流。 ---- 【1】:石以砥焉,化钝为利。——刘禹锡《砥石赋》
【2】: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袁了凡《了凡四训》
第66章 眼泪 谢九尘在淌眼泪。 赵瑥确认了这件事情,他的目光粘在谢九尘的脸上,想给他擦掉眼泪,又或者是……吞掉他的眼泪。 谢九尘流眼泪是没有声音的,他知道赵瑥停下来了,可他情难自禁,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眼泪是没有牢房的,哪怕把眼睛闭上,它依旧可以从那点缝隙中流淌而出。 赵瑥终于开口了:“我还没哭,你哭什么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刻意的笑意,是在故意安慰谢九尘。 谢九尘抹掉泪痕,嘴唇动了动,但没能说出什么。泪痕干掉了,但很快又被新的水流给冲湿,赵瑥无奈,只能坐到谢九尘的身边,用指腹给他擦掉眼泪。 “明烛,别哭了。” 赵瑥后悔了,后悔将自己的过去讲得太过详细,除了方短那一段,其他的明明可以用三言两语道清的。 ——父欠赌债被人砍死,母卖子,子颠沛辗转十余年,终在花溪城中定居,又经过十载打拼,成为一方富豪,过往艰辛,均成旧事。 是的,就这么简单。若谢九尘听的是这个版本,估计不会落泪。赵瑥又想,谢九尘太善良,如果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世上任何一个人,恐怕他都会感同身受。赵瑥给谢九尘抹眼泪,却越抹越多,他心疼极了,却故意道:“你再哭下去,我也要跟着你哭了。” 他在撒谎,无论谢九尘哭多久,他都是哭不出来的。 可谢九尘信了,他吸了吸鼻子,昂起头来:“我不哭了。”谢九尘是个守信的人,他说不哭了,就真的仰起头来,死死将眼泪逼回去。 赵瑥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道:“算了,想哭就哭吧,不必强忍。” 谢九尘声音沙哑:“真的不哭了。” 赵瑥心道,不哭也好,哭也行,都行,都可以罢。他等谢九尘彻底止住眼泪,冷静下来后,才道:“回去煮点热鸡蛋敷敷眼睛,不然明天去书院,要被学生们看笑话了。”他想了想,道:“罢了,已经很晚了,我现在命人煮鸡蛋,你敷完就回去睡觉吧。” 赵瑥站起身来,推门而出,唤了黎笛的名字,黎笛从院外跑来,赵瑥让他去煮几个鸡蛋,煮好之后送过来。不必进门,放在门口就行,黎笛领命而去。赵瑥吩咐完后,回到房间,见谢九尘点了一支新的蜡烛,笑道:“怎么?明烛还想跟我秉烛夜谈?” 明烛,秉烛。这四个字放在一起,让赵瑥产生了些不该有的遐想,他暗骂自己一声,使劲将那些念头压下去。 谢九尘没接他的话,问:“所以你和黎笛,是什么关系?” 赵瑥重新坐回谢九尘的身边,道:“他算是我的半个仆人,半个弟弟。” 谢九尘又问:“你来花溪城之后,还有回去青石镇找过你娘吗?” 赵瑥道:“没有,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刘丽龄对赵瑥而言,已经是一个完全不重要的人了。哪怕她死了,赵瑥也不会为她留半滴眼泪。 谢九尘道:“如果、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去千万峰,而是还住在花溪城的话,说不定,我们很早之前就能认识了。” “花溪城虽然繁华,但穷人也不少,那么多穷人,你也不能全都认识。”几个月前的赵瑥想,如果他能早些遇见谢九尘就好了,可现在的他转变了想法,他不想在十年前就认识谢九尘,那个时候的他太过落魄,他不想让谢九尘见到那时的自己,然后同情自己,施舍自己。 他不想跟谢九尘成为那样的关系。同情,恩情,他一个都不想要。赵瑥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谢九尘。 谢九尘想,那样也是,而且哪怕他真的能认识花溪城中所有的穷人,谢府也没那么多银两,能够接济他们。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 “二十二岁买地,请人建房装修,二十三岁的时候搬进来的。”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赵瑥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成为一方富豪。谢九尘想知道,他问了,可赵瑥却不肯再说:“我说了,你又要掉眼泪。” 谢九尘回想起来,才觉得察觉到一丝尴尬,他无力地解释道:“我……我原本没想哭的。” “哦?那为何又哭了?” “我不知道,许是因为……”谢九尘顿了顿,才续上前半句话,“因为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赵瑥觉得自己的舌头分岔了,他也停顿片刻,“是同情的情吗?” 谢九尘知道,赵瑥不喜欢被人同情,他想了想,觉得其中大半的情感,应该都不是来自于同情,便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与赵兄相识的时日虽然不长,但早把赵兄当做是好友,听闻赵兄从前的遭遇,种种颠沛,种种流离,自是情感汹涌,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 赵瑥不知道是感到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道:“我讲得太久,今夜很晚了,耽误你睡觉了,真是抱歉。” 谢九尘仿佛听不见,他问:“这些年在花溪城中,还有谁欺负你了?” “谁敢欺负我?”赵瑥自动曲解谢九尘的问题,“我纵然无权,但身上有钱,没人敢拿我怎么样。” 谢九尘猜到赵瑥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愿意再说了,自己也不好再问。他想,伤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让赵瑥继续往下说,那不是在戳他的心窝子,也在戳自己的心窝子吗?他这样想,却没有意识到,戳自己的心窝子有多么的不对劲。 黎笛敲了敲门,道:“公子,鸡蛋放在门口了。” 赵瑥道:“知道了,你去睡觉吧。” 黎笛应了一声,离开的时候觉得很是奇怪,大半夜的,两人怎么突然要吃煮鸡蛋呢?如果想吃宵夜,那应该吃点羊肉串,煎肉饼,炸云吞,烤鸡腿;如果想吃甜的,也可以吃汤圆、桂圆莲子、花生糖等等。 怎么会有人这个点吃水煮鸡蛋?怀着这样的疑惑,黎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赵瑥才不管黎笛想什么,他用白布包好鸡蛋,递给谢九尘道:“敷上吧。” 谢九尘稍稍转过身,将鸡蛋按在左眼上,低垂眉目。赵瑥看着他,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寂静在二人之间蔓开,他们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谢九尘敷了会左眼,又将鸡蛋按到了右眼上。 赵瑥偏过头,又睨他一眼,道:“还好,不是很严重,明天应该就消掉了。” 谢九尘道:“消不掉,我就不去上课了。” 赵瑥笑了声:“不管你的学生了?” 谢九尘想了想:“我可以戴着帷帽去上课。” 欲盖弥彰。赵瑥首先想到了这个词,但他没有说出来,欲盖弥彰的何止是帷帽? 谢九尘呼了口气:“不行,那样更显眼了。” “没事,明天应该看不出来了。” “但愿如此。”谢九尘不怎么哭,因此不知道能不能好,便都听赵瑥的。赵瑥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等谢九尘孵完,赵瑥将鸡蛋放回盘中,道:“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赵瑥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咚!——咚,咚! 谢九尘恍然:“原来已经是三更天了。” “对,已经很晚了。”赵瑥顿了顿,“你如果不回去,也可以直接在我这住一晚,我让人给你收拾房间。” 谢九尘道:“不麻烦赵兄了,我还是回家吧。” “好。” 赵瑥一路送谢九尘到赵府门口,还想继续往前走,谢九尘停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赵瑥停下来,谢九尘突然侧过身来,张开双臂将赵瑥揽入怀中,道:“赵兄,望你从今以后平安喜乐,所愿皆得偿。” 赵瑥僵直脊背,两手握拳挨在身边,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放。他感觉脸庞一热,心口一热,鼻端也一热,他想回抱住谢九尘,又想推开谢九尘,可他不敢回抱,怕泄露心事,也不想推开,因为舍不得。 因此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跟府门前的石狮子一样,本就不会动。 所幸谢九尘没有抱多久,他很快就松开了赵瑥,退后一步看着他。赵瑥努力扬起嘴角,道:“那我就,借明烛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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