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向境挨过许多打,这样的疼他依旧受不来。 “常安,究竟为何离开?是不是你杀了他?” “属下真的不知。” 见他这样固执,段回峰愈发觉得常安一事有疑,必定与向境有关,招手又是一桶盐水。右手的伤早已好了,此刻握拳,青筋暴起,强压下喉中痛呼,明显加粗的呼吸显出他的难过。 “向境,你敢说这是实话吗?” “敢。”他抬头看着段回峰,目光坚定,“向境发誓,若是我杀了常安,必定不得好死。” 这样的誓,总能打消他的疑心了吧? 他不能说。 常安垂死时抓着他的衣领。 “不要……让他知道,我是……皇上的人。我是为了,和你一样的原因……保护他……不要让他知道,一定不要……” 常安死了。 死在向境面前。 向境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军帐里段回峰决绝的背影,也不是向垣担忧的眼神,而是茫茫雾气中一个染血的笑。 他仍忘不了,是自己杀了常安。 他在林间连追两个时辰,直到雾气降下来,他恼恨地望了一眼那人逃去的方向,第一次放弃任务,打道回府。 后来几日,他趁段回峰随行秋狝,连夜追查,在地牢与皇宫之间徘徊,终于找到机会,拦下他。 那人身手不错,人生最快意,莫过棋逢对手。可惜,只此一场。向境不能让他活着。 伪装之下,他是无情的杀戮机器。眼里心里只有任务,除此之外,空无他物。 一刀毙命。 大量血污弄湿了他的黑衣,面罩也贴在脸上,勾出下半张脸的轮廓。 向境去摸他腰间钥匙,不防被扯了面罩,惊愕之余,也不再遮挡,反手上划,顺着匕首尖,挑开他的面罩—— 常安! 虽然夜色浓郁,虽然脸上血污难辨,可他还是认出来了,就是常安。 向境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是否该揭开他的面罩。 “……常安。” 向境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他知道他杀过人,也知道那些人或好或坏,或有罪或无辜,都永远回不来了。 也曾让他悲恸的,李眠生死了,死了很久了。 现在,常安也死了。是他害的,又是他。 向境有一瞬失神,深吸一口气,拿着钥匙的手仍不可抑制地发抖。 这个任务,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钥匙打开地牢,里面根本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那只是一座私库,金银珠宝,文玩字画,价值连城——独独没有诸葛氏族。 忙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赔了夫人又折兵。 向境生气了。 向境很生气。 他当即修书,痛斥线人办事不利,简直废物。只是,他没写到常安。 既然常安临行前对他说了那许多,必是猜出他的身份,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他不愿意让段回峰知道,自己就应当帮常安瞒着他,反正自己注定是不得好死了。 段回峰手里还拎着刑鞭,却不再打他,也不再让人往他身上倒盐水。 “若你早知今日,当初可会以实情相告?” 没有一丝犹豫:“不会。” “……” 向境闭上眼睛回忆:“当初,父亲战败,皇上召我入宫商量对策。我说,以防封氏对太子不利,愿暗中随行保护。皇上却将更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嘱咐千万不可对其他人说起。我明白皇上的意思,知道的越多,处境就越危险,任务就越难完成。” 他睁开眼睛看着段回峰,一字一顿:“若能重来,我还是会选择欺瞒殿下。” 他冷笑:“好个忠心大义的二公子,于公,孤该奖赏你;于私,孤恨不得杀了你。” 棕褐色的眸子盛满悲伤,里面藏了许许多多,却只露给段回峰看他最干净的一面。 “殿下,您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呢?” 段回峰一怔。 那晚因为话本的事,段回峰不大高兴,向境原想哄哄他,给那些人求个情,却不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过一点小事,殿下就这样严厉,若哪日境儿犯了错,可怎么办呢?” “那你就求求孤,说两句好话。” “……就这样吗?只是两句好话,您就原谅我了?” “不是。”看他意料之中的落寞,段回峰才慢悠悠补了后半句,“谈不上什么原谅,孤最多只是生气罢了,心还是向着你的。” 不是为他降低底线,而是他就是底线。 可惜时过境迁,段回峰已不是当日的段回峰,向境更不是当日的向境。他提起过去的事,只能更加触怒段回峰。 原来他早就想到今天了,所以那时才有此一问。 “殿下,求您再信我一次,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吧。” “孤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信你。” 原谅? 他愿意原谅他为救人不得已入宫,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怪他。段回峰清楚那是向境不愿意做的事,比起其他,他心里唯有心疼和吃醋。 他恨的是向境骗了他。 他最信任的人骗了他。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向境喜不喜欢他。 向境对着诸葛越都能表现得那样深情,对自己又有什么不能的?向境对他的保护关切,是否是因着责任?那段情,究竟是否也在他的算计之内?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段回峰的心上,越来越深。 “……不会,原谅你。” 没几日,向垣从书院回来,直奔太子府。他自然是来看向境的,只是向境并不在段回峰身边,看样子,二人似乎仍未和解。 “表哥,我……” “来找向境?” 意识到他情绪不好,向垣迅速改口,眨眨眼睛:“表哥怎么这样想我?一个月不见了,我就不能想想你?” 段回峰瞥他一眼,明显是不信。 “表哥,自从上次你去了向家,就再没来过,他们都说向家失了宠信,是不是真的?” “……”看他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段回峰不由得心一软,“有人说你了?” 向垣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是啊,都说我没了倚仗,什么都不是呢。前两日我住在书院,还听见有人说趁机要将我除名,说我借太子的光白食俸禄。” 你本来就是白食俸禄啊。 但是段回峰到底没说的这么直白,抄起手炉递给他,暖流从手掌流向四肢百骸,烫得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就算是白食,孤也乐意养着你。丞相还在前厅,先让葫芦陪你玩去。”却又在葫芦跟上去时悄悄嘱咐,“向境的事,别让他知道。” “是,属下明白。” 荣安纳罕:“殿下方才不还说要晾着三公子,怎么这会儿又不生气了?” 何止不生气?待遇与从前无异。向垣嚣张跋扈,潇洒张狂,除去向境,段回峰亦是促成者之一。 段回峰微叹:“孤也不知,一见他就生不起气来,总觉得他骗人也并非本心,他应当不会骗孤。”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都说向垣最听向境的话,向境有意骗他,向垣又能怎样? 思及此处还认真点头,深表认同。 “都是向境的错。” 荣安幽叹:到底是招人疼的好啊,向境就没有那么好运,殿下一见他就来气,现在还关在地牢里,除了日常吃睡就是受刑。也不知这三公子这样招人疼,求个情是否能有用。 “表哥表哥,留我用膳吧?你一个人在太子府,多闷哪。” “怕孤闷,城兄一人在向府就不闷了?”段回峰笑着戳他的额头,话虽如此,仍是颔首应下,左右他从前常来,底下人也知道他的喜好。 向垣撇撇嘴:“表哥这话是要赶我走?” “哪敢呢?赶你走了,那起子人不更要看低你了?” “表哥到底是太子,心胸就是不一样!表哥,你看你都不生我气了,那二哥……” 他观察着段回峰的神色,试探着提了一嘴,可话说到一半,段回峰就挑眉看他一眼,仿佛下一秒就要赶人,向垣赶紧摆手。 “别别别,我错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
第87章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 没见到向境,向垣自是不甘心,没过几日又跑去太子府,闹着要段回峰陪他下棋。 “表哥还说不恼我,这半天了连盏茶都没有,可不是听了外人的闲话?” “愈发顽劣了,再闹就让城兄来治你。” 不料奉茶的却是向境,手脚皆戴铁铐,垂着一截铁链,一看便知份量不轻,哪怕戴在他身上也是折磨的。 一见他进来,向垣就有些坐不住,嘴唇翕动,不知要说什么。向境受苦他自然忧心,只是向境不会跟他回去,说什么都没用。 更让他坐不住的还在后头。 向境端过一盏茶,跪在向垣面前双手举过头顶,向垣浑身不自在,明明没人看他,他却起了落荒而逃的冲动,亏的闻生有先见之明,悄悄点了他的穴道。 “请三公子用茶。” 向垣一动不动,由闻生上前接过:“有劳。” 闻生接过后,向境端起另一盏茶跪候在段回峰身边充当小几便于取用。 不说一直举着托盘,单手腕上坠着的锁链都不是好受的。闻生方才的举动虽让向垣生气,但他也明白,若此刻开口,就算段回峰看在他的份上免了这一次,待他走了,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向境。 只是向境端着茶跪在那里,向垣哪还有心思下棋?不过几步就溃不成军,输的彻底。 他强笑道:“表哥胜了。” “是你没用心。”段回峰往回拾子,“再来一盘。” “表哥,我有些饿了,午后再……” 许是老天眷顾,外头御史来见,段回峰丢下一句留下用膳就离去,给了向垣机会。 段回峰一走闻生就极有眼力的快步接过向境手上的托盘,向垣翻开他的手腕才发现,这副镣铐内里有锈,粗粝表面磨着手腕脚踝,浅浅划伤密密麻麻,看的他心痛。 “哪怕到了现在,你还是喜欢他?” 向境一向面薄,听他这样问便赧然抿唇,缓缓点头:“是。” “……好罢,那我只替你诊脉,我许你来,你也得让我放心才行。” 说罢,便不由分说去搭脉。 向境心底紧张,生怕被向垣诊出什么来,不自觉屏着呼吸,所幸向垣收手,神色轻松,只说他有些劳心伤神,要多休息。 向垣憋了一肚子气,回了朗月院就大发雷霆。 “你胆子肥了,敢做我的主!” “公子息怒!”闻生脸上的五指印清晰可见,“公子,关心则乱,您若不应,还不知太子怎样变本加厉苛待二公子。您与太子有情分在,他对您始终留有一丝情面,可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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