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只能帮他到这里。剩下的,只看他如何抉择。我转身离去。 初春仍是有些冷的,马车里放着暖融融的炭盆。 我不禁想起了那年初冬,我带着季明尘去灵山度假。马车里也是这样的温暖,车窗外飘着初雪。我借故躺在他腿上,透过袖子的遮挡偷偷看他。 那时我还未曾一亲芳泽,想借着颠簸在马车上偷个吻。在灵山,我们围炉依偎,绕山跑马,他教我亲吻,教我探索曲径幽处。 一年多过去了。 我的仙人从衣袖不染尘埃,变得会吃醋,会调笑,会不开心。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他或许不知,我也不准备让他知道,每看他一眼,我的心都会扑通扑通直跳。 每一天,我都会无数次一见钟情。 我不能没有他。 脑门上的轻弹唤回我的意识,季明尘轻笑道:“做什么,又丢魂。” 我说:“你在,魂就在。” “阿翊最近怎么越来越甜了。”季明尘低头吻我,“让我尝尝,吃了什么这么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好听的话都争先恐后地到嘴边,让我下意识地就要说出来。 朝廷诸事让我焦头烂额,终于在前往江南的路途中,获得了短暂的闲暇。 温暖的马车里,我和季明尘依偎在一起,共披一件厚狐裘。他抱着我,给我念故事书,喂我吃糕点和水果。情动之时,衣衫全下也不觉冷。 马车空间小,做那事有些难度。但也因此得了意外之喜。连环画上我划去的好几页,觉得难度太高用不上的姿势,竟然意外的舒服。以至于睡在驿站的大床上,反倒觉得少了些滋味。 越靠近江南,天气越暖。 每到驿站,季明尘拉着我在花丛柳荫下漫步,给我抓来蝴蝶,我便让蝴蝶立在掌心飞走。他摘来不同的花,缀在柳枝上,编成花环送给我。我嗔恼他把我当小孩子,背地里却把花环藏好。 我拉着他絮絮叨叨。等他带我回北边,要给我弄一方小花园,我要自己种粉的月季和红的玫瑰。还要有翠绿的草甸和吊椅,方便我抱着雪白的大狗狗晒太阳。每半个月去骑一次我的牛犊,喝热热的马奶酒。 我说什么他都微笑着说好,不过他不同意让我喝酒。我纳闷地追问,他只说喝酒伤身。哼,眼神躲闪,绝对有隐情。 不过不喝就不喝吧,他说什么我都听。只要他永远和我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行。 十日后,江南到了。 出发前,高毅屡次强调江南总督林海深是个狠角色。命人搜集了此人的喜好、性情和平生经历,以便我能知己知彼。 林海深,江南怀海人,十年前太子下江南时投入太子麾下,一步步升到江南总督。与多个地下帮派、海外商会都有勾结,帮太子走私丝绸和瓷器。性情狠戾暴虐,冷漠精明,御下极严,江南官场内铁板一块。可林海深确有真才实干,江南在他的治下繁华昌盛,路不拾遗。因此陛下容忍他到现在。 一个没有弱点的封疆大吏。我问高毅我该怎么做。 高毅捋须苦笑:“恕老臣直言,殿下此行确实没有丝毫胜算。只能寄希望于……陛下是否给您留了后手。”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释然了。反正没有胜算,那便走一步算一步。 到达江南的当晚,我就碰了硬钉子。 来官道迎接的,竟然只是两个书吏。江南诸位官员,一个也没有来。 钦差代表的是陛下,是至高的圣意。林海深这是大不敬。 可他偏偏这样做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狠狠扇了我的脸。 若此时进城,代表的是我服了软、低了头,朝廷的脸往哪里放?他一旦确认了我好拿捏,接下来的行动难度会只增不减。 他在试探我,试探我的底线在哪里。官道旁只有两个瑟瑟发抖的书吏,可我知道,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 可他硬,我只会比他更硬。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傻子的心更硬。 我说:“就在这里,扎营。” 我回到马车。 半个时辰后,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道声音在车帘外响起:“下官携江南十二位府尹,恭迎钦差大人。” 我托着下巴沉思片刻,落下一枚棋子。季明尘轻笑着一指,我才发觉落了他的圈套,忙收回那枚棋子:“错了。” 季明尘挑眉道:“已经第五次了。” 我看他,他不为所动。我便只能把棋子放了回去。 季明尘轻笑出声,将我那颗棋子移到某处,我的棋子便形成了合围之势。 我眼睛一亮:“仙人,你最好了。” 马车外的声音又响起了:“请钦差大人移驾总督府。” 我拈着棋子沉思许久,缓缓落下。等马车外的人第三次开口,才漫不经心地说:“林海深呢?” “总督大人有公务在身,故未能按时迎接王爷。请王爷恕罪。天色已晚,请王爷移驾总督府,早些歇息。” 我看向季明尘:“王妃怎么看?” 季明尘说:“天气炎热,还是习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凉快。” 我转向车外:“听到了吗?王妃的话,便是本王的意志。” 又是半个时辰,官道上传来马车的滚轮声。 一道雄浑沉稳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下官林海深,拜见钦差大人。” 我望向季明尘,他冲我点头,扶我下了马车。 这位声名远播的江南总督大人,长了一副海匪的相貌。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目光凌厉冷漠。 林海深说:“下官来迟。请王爷前往总督府下榻。” 我看向空荡荡的官道,问季明尘:“王妃觉得如何?” 季明尘说:“还是热。” 我看着林海深,微微一笑:“林大人也听到了。王妃不喜热,想在此地扎营歇息,凉快。” 林海深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沉声道:“总督府已备好冰。” 我微笑地和他对视,道路旁,下人恭敬地捧着明黄的天子剑。 半晌,林海深微低下头:“请王爷稍候片刻。” 他可以试探我,可以给我下马威,可以不敬我。但他绝不可能让我在城外露营,他知道底线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第一步就做退让,我在江南恐怕连一根毛也打探不出来,只会比在容阳府还要闭目塞听。 一炷香时间后,城门传来重重的马蹄声,让地面都微微震颤。乌压压的穿着官服的人群出现。 林海深说:“江南三百二十七名朝廷命官皆在此处,请王爷前往总督府下榻。” 我审视他片刻,微微点头。 到了总督府,我屏退下人。装出来的平静卸下,我忧愁地长叹了口气。 季明尘给我倒了杯热茶,安慰我:“至少今天看来,林海深并非全无顾忌,无法无天。明天先联系高大学生留给你的人,看有何线索。” 他站在后面给我捏肩,我转身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衣服里深深吸气。 “好香呀。” 季明尘失笑:“哪里有香味?可不就是皂角的味道。” “是你香,不是衣服香。”我仰头看他,细细描述,“早晨醒来,你是阳光的味道,温暖又舒服。中午,你是薄荷的味道,让我一整天都有精神。晚上,你是……唔……烤红薯和烤兔腿的味道,想吃!” “小馋猫。”他温柔地摸我的头发。 我蔫儿了下去:“要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像你一样该多好,永远那么好,不用让我费脑费劲。哎……要是林海深能主动把账本捧给我多好。” 话音刚落,敲门声传来。 夜已经深了,此时谁会来找我?我和季明尘对视,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来的竟然是林海深。 这一瞬间,我竟然在想,他不会是真的来给我账本的吧?随即被自己逗笑了。 可马上,我就笑不出来了。 林海深一改先前的倨傲,恭敬地跪下,说:“先前多有冒犯,请王爷恕罪。下官奉陛下之命,将江南近十年账册呈送王爷。” 我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中,呆呆地望着他。 季明尘从他手里接过账册,翻看后对我说:“是真的。” 我脑袋空空,木然地和地上的林海深对视。这事情太荒谬,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季明尘问:“你方才说,此举是奉陛下之命?” “是。” 季明尘说:“这么说,你一直是陛下的人,不是太子的人。” 林海深坦然道:“是。” “陛下还说了什么。” 林海深:“陛下说,账册到王爷的手上,接下来,便全看王爷的安排了。” 听完这几番问答,我滞涩的思绪终于缓缓转动。 太荒谬了。 高毅说此行能否成功的关键,就在于陛下是否给我留有后手。可这根本不是后手,这简直像是参加科举,主考官却把标准答案喂到你嘴边。一路上我想了无数种和林海深对弈的方法,可到头来,他却把棋盘和棋子递给我,让我自己摆。 陛下……这是偏心吗? 不…… 我的思绪飞速转动,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不合理如电光闪过,我飞快地它们串了起来,脑中豁然开朗。 陛下不是偏心,更不是给我开后门。他是绝对的公允。 很早之前,陛下就通过高毅的嘴向我透露过官场内幕。南方的时疫,江南的税银,北方的军饷,这些事情陛下一直心知肚明。 陛下富有九州万方,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没有那么在乎,他的继位者从中拿取一些。他在乎的是另外的东西。 比如,太子的容人之量,太子的心胸和气度。 因为若是太子最终继位,他要保证他最爱的妻儿能幸福无虞地活下去。 所以他设了这么一个局。先是用贪污军饷一事来惩戒太子,又用言行上的明显偏向,来扶植我的势力,压太子的气焰。这种压力慢慢累加,太子在朝中的势力日益缩水,太子日益焦躁。 这个时候,需要加一把大火。 于是有了我的江南之行。 若是知道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叛变,让我轻易拿到了账册,此时已经孤立无援的太子会怎么想?若我拿着能定他罪的账册回京,储君之位是否要易主? 这样的压力和恐惧下,太子……会不会疯,会不会狂?会不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他会不会拼了?会不会截杀我? 原来这才是陛下对太子的考校。 陛下对我和对太子的考校是不同的。或者说,这只是一场针对太子的考校。陛下把我打造成一块磨刀石,磨的是太子的心性、心胸和气度。原来这才是“合格的储君”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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