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斗笠的边沿稍微抬高,又朝那两人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恰好与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视线对上。 霎时,沈晚卿身上窜过一层凉意,只此一眼,他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南楚国师、七十二仙山仙主、毕罗山圣主,别厄叶。 沈晚卿下意识去摸红崖,手指搭在腰上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红崖挂在马上,没在身上。再一转头,别厄叶已经走远,他这时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别厄叶身上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什么,是有如实质的死气。 沈晚卿看着别厄叶的身影越走越远、越变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付了斗笠的钱,牵着马进了城。 沈晚卿一路狂奔回广陵,回去后并不进城,而是顺道拐去艺圃。他已近两个月没见过居宁,每靠近广陵一里路,心里的想念就多一分,直到停在艺圃门前,多日不见的牵挂、思念将他的心胸撑的满满的,他打定主意,待会儿见到居宁,绝不再矜持、含蓄,一定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亲口告诉他,他心悦他,不管他是少宁君,还是南汉庆帝。 可惜,居宁此时并不在艺圃。 “主人已经半个月没来艺圃了……” 不在艺圃,那就是在王宫里,沈晚卿自然不会傻到去闯宫,只是满心欢喜突然落空,心里有点难过。 沈晚卿回到居所,下人来禀告说,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少宁君来找了他不下三次,沈晚卿听后,心里的欢喜又挣扎着冒出头来,比方才还要多,几乎满溢出来。 翌日一早,沈晚卿刚起了床,正在廊下坐着擦剑,下人过来禀告说,少宁君求见。 沈晚卿讶然一喜,随即丢了剑迎出门去,却在门口看到居宁时突然停了步子,深吸一口气才重又迎上去。 “少宁君。”沈晚卿执礼,嗓音都欢跃几分,“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居宁回礼道:“沈兄别来无恙。” 两人一同进了门,沈晚卿不由得多看了居宁几眼,居宁不以为怪,笑意浅浅地任由沈晚卿打量。 “沈兄这一走,连个口信都不给我留下,我还以为沈兄不会回来了,隔三差五总要来你门前看一看,生怕哪天错过了你。” “是我的错,那日与少宁君分别时,少宁君说有事要离开一些时日,我想着不便打扰,也就没说。”沈晚卿问道:“少宁君的事情,可办妥了?” “已办妥当。” 百官们列出来的对策条陈已让崔胜过目,崔老丞相勾出几条切实可行的,居宁略看了几眼就交给下面人着手去办了,南楚那边没有动静,南汉就一切安好。 “我听说沈兄是跟崔兄一同出门的,怎么崔兄,没回来?” “他去了龙楼,没个一年半载的,怕是回不来。” 居宁有些黯然,随后又语带欣羡,“崔兄当真是自由快活,天涯海角,尽可信马由缰,随意一走。” “少宁君何必艳羡他人?”沈晚卿转头看他,心头突突跳动,郑重又小心地问:“我能带少宁君逃脱樊笼,不知少宁君,肯不肯跟我走?” 少宁君停下脚步,笑着反问:“沈兄,这是为何?”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少宁君,我心悦你。三山五岳,天涯海角,我想与你同去。” 你,愿不愿意?
第20章 如梦 “你,愿不愿意?” 居宁确实没有想到沈晚卿会突然这样问,他还有些不能理解,盯着沈晚卿的脸,眨了眨眼,视线又越过沈晚卿去看他身后矮墙上枝缠藤绕的买笑花,心里却乍然责怪起沈晚卿的下人,连蔷薇都不会照顾,这才九月,这一墙蔷薇却只剩下星星点点几个花头。 沈晚卿胸如擂鼓,一错不错地看着居宁,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酸麻,有些担心自己待会儿会否支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地上,更加担心居宁,担心他……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院子里,心里俱都是与此情境无关的荒谬可笑的念头。 忽地一阵风过,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哗啦啦地抖动起来,几片泛了黄的叶子打着旋从沈晚卿面前飘落,他里一动,想到如今已经入秋,夏天竟已经过完了,早知道就应该早点将这话说出来,白白浪费了这许多个月的光阴。 “少宁君……” “沈兄!”居宁被沈晚卿这一声喊回了神,蓦地有些面红耳热,心里一急就张口将沈晚卿余下的话截住了。 两人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一个仍旧看花,一个低头看叶。 下人见院子里落了许多树叶,便提了扫帚来扫,唰、唰、唰地很快就要扫到他们这边。 沈晚卿突然拉住居宁的手往屋里跑,心里太急太虚,脚下还打了个趔趄。 居宁任由沈晚卿拉着,跟着他一起跑,见他差点崴脚还轻轻笑了一声。 两个人跑过院子里的那口古井,井边放的木桶里还有一半的井水,落了几片叶子在里面;跑过廊下,沈晚卿的红崖还斜倚在柱子上,剑只擦了一半。 终于跑到室内,沈晚卿单手将门关上,手里还舍不得将居宁松开。 “现在没人了。” 扬起的心和风慢慢落下,室内针落可闻,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居宁看着沈晚卿,关了门后室内光线昏暗,却更衬得沈晚卿的那双眼熠熠发亮,好似有光,他的手被沈晚卿攥得有些发疼,脉搏一阵阵突突地跳动。 居宁蓦地想:我比他还要年长几岁,且同为男子,他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也,心悦他吗? 居宁想不太明白,只低低笑了一声,似咀嚼、似琢磨地将沈晚卿那句话重复一遍,“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他不是圣人,也成不了圣人,只是一个俗念妄想颇多的凡夫俗子。 沈晚卿也是。 居宁想起上次在揽芳亭为他煮茶时他说过的话,一个妄念,居宁笑了笑,又将那句话说了出来,“沈兄好小的心愿。” 他懂了。 沈晚卿被居宁的笑迷了眼,大有天旋地转、如梦似幻的感觉,他心神荡漾,内息也有些紊乱,急忙运气平复,胸膛连连起伏几下才开口,说了句傻话:“我有些怕,我是不是中了什么迷药。” 居宁笑,“我不知道。” “阿宁……” “嗯?” “阿宁。阿宁阿宁阿宁……”沈晚卿每叫一声,脸上的笑意就多一分。 居宁被他叫的脸红起来,挣开手去捂他的嘴,“快别叫了。” 沈晚卿顺从地闭了嘴,握住居宁的手腕,拉着他一起在门口蹲下。 钱流手底下的下人向来知情识趣,平日里多在房间里待着,既不出来乱走乱逛,也从不多碰沈晚卿的东西,有时候总觉得这偌大的院子无人似的。 那个扫落叶的下人走了,院子里没了声响,沈晚卿和居宁蹲在房间里四目相对,大有就这么看到地老天荒的势头,最后还是居宁先开的口。 “我有些口渴,有茶吗?” “有有!我给你倒。”沈晚卿跳将起来,去给居宁倒茶。 居宁蹲的久了,腿有些麻,他站起来将门打开,抻了抻胳膊和腿,看到廊柱上倚靠着的剑,走过去在旁边坐下,两手撑在身后,看看树、看看井和木桶,看看天和远处的云。 不一会儿,沈晚卿端了茶出来,两个人一起在廊下坐着,沈晚卿抱着红崖继续擦剑,居宁喝茶,随后两人一起喝茶。 到了晚间,沈晚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思及白天,他跟居宁在廊下坐着分饮了三大壶茶,只好再起床跑一趟茅房。 回来又在廊下坐了半宿才睡。 每年十月居宁总要找个由头举办诗会文会,今年却一反常态,十月已过半也不见有消息传出,叫那些一早就在广陵等着参加诗会文会在庆帝面前露脸、求个一官半职的读书人心急若焚。到了下旬,终于有消息传出,说陛下忙于政务,今年的小阳春赋会不办了,来到广陵参加赋会的书生们等着参加明年的大比吧。 这消息一出,不满者自然有,都知道陛下疏于国事,不爱上朝,却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只能哀叹自己流年不利。 这日天高云阔,沈晚卿在廊下坐着,一旁的木托盘里放着金疮药、白布和一小坛酒。他单手握住红崖缓缓拔出鞘,在剑身上弹了一下,红崖嗡——地一声震颤起来,沈晚卿持剑往前一送,突然起身,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踩着古井的边沿,借力跃上了房顶。 居宁来时沈晚卿正在屋顶练剑,他知道沈晚卿武功高强,却还是头一次见沈晚卿用剑,便没出声惊动,只在院中站着看。居宁不会武功,也并不懂剑法,只是看着沈晚卿身姿如风,利落潇洒,心中激赏赞叹之意难抑。 沈晚卿一早便听见了居宁的声音,却还是坚持将一套剑法耍完,居高临下对着居宁一笑,姿态里有说不出的张扬狂放,“阿宁,你来的正好!” “沈兄……” 居宁还没将余下的话说完,只见沈晚卿横剑在眼前,左手掌贴着剑刃一划,霎时间血流如注,居宁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沈涟——” “没事,没事。”沈晚卿朝他笑了笑以示安慰,左手握出了满手鲜血,贴着红崖剑两面一抹,这才从屋顶上下来。 居宁三步作两步来到沈晚卿面前,拉过他的手一看,幸亏伤口不深,只是血糊糊的看着吓人,松了一口气,神色间满是责怪、关切的意味,“你这是做什么?” 沈晚卿将红崖抖了抖,剑身上的血渍已然干涸,随后收入剑鞘中,斜靠在廊柱上,“我这剑脾气古怪,得用血养,这点伤只是小事,无碍。” “我倒是没听说过还得用人血养剑的,这剑若不是有灵便是邪物。”居宁拉着沈晚卿坐下,看到一旁药瓶纱布俱全,便将袖子挽了几层,把布巾泡进酒里浸湿,拿出来帮沈晚卿擦拭伤口。 “你这话跟我师弟说的一模一样。” 居宁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师弟?他怎么说的?” “他也说我这剑是邪物,不过我这剑是师父赠的,本是我师父的佩剑,我师父使了许多年,这才传到我手里,是邪物我也认了。” “你师父是?” “鬼谷掌门人,贺姬。阿宁听说过吗?” “哎——”居宁手上动作一顿,不由得抬起了头,看了沈晚卿两眼,又将头低下,一下一下擦拭他手上的血自,“我虽然不懂江湖,江湖上的传闻多少也知道一点,‘鬼道问剑仙山,佛陀七笑涅槃’,说的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七大门派组织,鬼就是鬼谷。” 沈晚卿点头,“不过我下山不久,只见过道通天、七十二仙山和涅槃谷的人,还有许多武林高手没见识过,我想待此间事了,再去江湖上看看,阿宁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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