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为了你跟银月剑广开盘口,本想能大赚一笔,结果不仅没赢还赔掉我七年光阴,如今你想这么无牵无碍地死,可真是想得太美。” 钱流颇有些恶毒地留下了方山子的一撮骨灰,不想让这混账东西得偿所愿,即便转世投胎也要让他缺魂少魄。 下山时两人特意下到鹊桥,沈晚卿站在鹊桥看向山顶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我只是不明白,方山子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自己卜得的结果如此深信不疑,即便这都是真的,难道他没想过与命数争一争?” 多争两年时间,多相守一日。 山风里,钱流说了一句佛偈: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人力微,怎么争得过大道天命、自然造化,和日月更迭。
第13章 贺礼 两人下山后就在山脚找了户人家投宿。 正值盛夏,白日里酷暑难当,暮色四合夜风起,才稍微吹散一点黏人的燥热,沈晚卿抱了一床草席到溪边树下消暑,钱流在旁边点了一把干艾草驱蚊。 他们投宿的这户人家是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沈晚卿摇扇将飘到眼前烧艾草的烟扑走,一边看着那小童将鸡赶到树上,再一转头就看到钱流被烟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忙冲着他挥了几下扇子,并打趣挖苦他:“钱宗主,你们道通天不是号称富甲天下,几时穷到了这般境地,客栈不住,要跑到这农家来喂蚊子?” 钱流一边举袖擦泪,一边回嘴反讽:“你们鬼谷也不遑多让,你这鬼谷弟子还不是陪我一起来喂蚊子?” 沈晚卿半真半假地叹口气,“我原本以为跟着道通天的宗主怎么也能多长长见识,哪知道这宗主是个这么不讲究的。” 钱流一阵大笑,随后往沈晚卿旁边一躺,透过稀疏树影往天上看,沈晚卿便也挨着他的头躺下了。 林间风飒飒,吹散白日的闷热,连蚊子也吹走了,后来竟吹得人浑身发凉,两人小睡了片刻,直接给冻醒了。 钱流醒后静坐了一会儿,摸黑去找自己的鞋,顺手推了沈晚卿一把,“左右你也无事,不如就在此地多住一些时日,我一个人怪寂寞的。你若是想去南汉,待入秋以后,道通天有船队去桑州,正好途径广陵,我让他们送你一程?” “唔,也行。现正盛夏,实在不是赶路的时候。” 两个人便心安理得地在登鹊山山脚住下了,闲来无事钓钓鱼,又或论及江湖上的事争两句嘴,也时常上山赏赏风景,或者去山上三星宫后面的水潭里洗澡。 三星宫里有个藏经阁,阁里藏了不少古籍,从不许外人进入,这两人就常在洗完澡后趁看守的道士不注意,溜进去偷几本书回去,待看完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做起梁上君子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他们在登鹊山的这段时间,怡然安静,一路上追杀他们的人一个也没再出现过,沈晚卿有次奇怪还多问了一句。 “初见时追杀你的那些是什么人?” 钱流正在和那小童一起剥莲蓬,他见沈晚卿不仅不剥还偷吃,逮着机会照着那只贼手打了一巴掌,“我也不知道,江湖上的小门派吧 ,藏头露尾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他们为什么会追杀你,按理说你身为道通天的宗主,江湖上哪个门派不得给你三分薄面?” “我也是一路上听别人说的。江湖上有人说,方山子死后留下了一本武功秘籍在我手上,再加上我正好要去三星宫。哎江湖上那些人嘛,向来闻风而动,哪管你什么真的假的,说的人多了自然就是真的了,我可就遭了无妄之灾了,被人追杀一路,幸亏遇见沈兄,”钱流头也不抬,又打了沈晚卿一巴掌,“不然我可就到不了三星宫了。” 沈晚卿被打两下犹不死心,到底又摸了颗莲子抛进嘴里,他倒是好奇钱流为什么不让道通天里的高手护送,不过想来也有自己的思量在里面,也就没追问下去。 钱流看他半晌没说话,自己又把方才的话续上,“沈兄又是为何会被后梁的朱琨追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小童抬头看着沈晚卿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什么意思?” 沈晚卿光明正大地当着钱流的面抓了一把鲜嫩的莲子,坐直身子,对那小童道:“意思就是,像我这样学问渊博,武功高强的人,本身是没有任何罪过的,可偏偏因为我学识渊博,武功高强却没有替那些做官的人办事,这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他们就要来杀我了。” 钱流瞠目,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童地懂非懂地点点头,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问:“厉害的人就都要去为做官的人办事才能活下去吗?” “倒也不一定,若你天下第一,绝顶、绝顶厉害,那你就可以不为任何人办事,只做你想做的事了。” “那你是天下第一,绝顶、绝顶厉害吗?” 沈晚卿大笑一声,“我可以不为任何人办事,只做我想做的事。” 小童点点头,“那你就是最最厉害的人。” 沈晚卿一指钱流,笑问:“那他呢?” 小童说:“我们夫子说‘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注】 这回轮到沈晚卿瞠目了:“你们夫子竟开始教这个了?” 小童板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沈晚卿与钱流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八月间,秋老虎还未走远,忽地淅淅沥沥落了一场秋雨,待雨过天霁,道路干爽,苍穹高远起来,沈晚卿和钱流便从登鹊山离开了。 两人在登州逗留了半月有余,因沈晚卿忽然想起朱无繇十一月要成亲的事,他说了要送朱无繇几本春.宫图,并非是开玩笑而已,他怕去广陵的路上再一耽搁,到时候就赶不上朱无繇成亲的日子,故趁这几天搜罗几本绝妙的,到时再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江都。 这两人在登州各凭手段搜罗了百十来册春.宫画本,每天就闷在房里看这个,看完还互相点评,端的是风月场中的高手;遇到有意思的姿势,沈晚卿还会颇有兴致地去青楼试上一试,钱流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晚卿看完这些画册觉得良莠不齐,便将一些自己觉得不错的招式,照着画了下来,装订成上、下两册,名曰风露策,找人送往江都,且嘱咐说一定要在六皇子大婚当日送到。 “你们师兄弟真是感情深厚,师弟大婚,师兄送春.宫图,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晚卿大笑:“我们家阿峤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姑娘呢,我怕他到了洞房花烛夜不知道该如何行礼,岂不是辜负了新娘子?” 钱流沉默半晌:“……你担心的还挺多。” “所谓长兄如父啊。” “怕是六皇子不想认你这个便宜爹。” 远在江都的朱无繇并不知道自己的同门师兄把自己诋毁成了什么样子,他正忙着看好戏呢。他的二哥朱延,甫一回来就搅得朝廷动荡不安,跟朱琨在各种大事小事上针锋相对,一开始朱琨还会退让几分,自从听说朱仪病重,身体虚弱得连床也下不了,朱琨好像就开始着急了,挖空心思要揪朱延的错处,两位皇子宛如两只斗鸡,只差在朝堂上大打出手。 朱无繇身无官职,对朝堂上的事也避而远之,就连惠帝的召见也能推则推,整日与白绡公主游山玩水,俨然是外人眼中的一对神仙眷侣,一时之间,众人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沈晚卿又在登州停留了几日,道通天去往桑州的船队才整顿好。 登船那日恰是个秋雨绵绵的清晨,河水已不似春夏季节那般清澈,河边飘着从树上落下的叶子,倒是让沈晚卿无端生出几分萧萧送客情。 不过,他是被送的那个人。 两人在街边用了早饭,船队老大过来禀告说可以出发了,钱流将沈晚卿送到码头上,沈晚卿纵身跳上甲板,两人相隔了四五丈远。 沈晚卿高声道:“钱兄,你若无事,莫忘了来广陵找我喝酒。” 不知何时,钱流身旁多了一个撑伞的人,他便腾出手冲沈晚卿一抱拳,“一定一定,沈兄多多保重。” “钱兄也多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随后水手将跳板抽走,解了缆绳,拉满帆,船老大吆喝了一声,船队启程了。 钱流站在码头目送沈晚卿走远,又在绵绵秋雨里静站了一会儿,才对身旁撑伞的人说:“走吧,回道通天,让左靖查一下追杀我的人都有谁,秋后算账,现在也是时候清算了。” 沈晚卿站在船头,还没酝酿出“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的伤感,便觉胃里先一步翻江倒海起来。 他晕船了。 想他沈涟活了二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坐个船好似女子怀孕,前段时间也同钱流乘过船,怎么那时候半点征兆也没有,难道是这船太大太快,行的不如小舟稳当? 脚下踩的甲板晃来晃去,他便觉得天地都旋转不停,每迈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软绵绵、轻飘飘的,站都站不稳,忍耐了几番终于是控制不住,趴在船舷上仪容尽失、酣畅淋漓地吐了个痛快。 只是可惜刚用过的那碗皮薄馅大的馄饨,现如今都在江里喂鱼了。 亏得沈晚卿是这队船上的贵客,钱流早知会过负责这趟船的总管好生招待,总管当即取来晕船药让沈晚卿吃下,又派人把他扶回船舱内休息。 沈晚卿在床上一连躺了两日,到第三日才堪堪能下床走路,到第五日便能在船上来去自如,行走如飞了,也是天赋异禀,适应能力极强了。 他在船上待了一月有余,终于在广陵的码头上岸。甫一上岸就有人来接他,自言是宗主吩咐,已准备好了居所、侍婢美姬等一干,请沈先生安心住下。 沈晚卿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钱流竟贴心至此,既如此,他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其时已是十月底,广陵仍有花开不败,江都却已经是万华凋尽,秋草枯衰。 前几个月朱琨与朱延在朝堂上跳脚相争,私下笼络大臣,互泼脏水,为惠帝不喜,惠帝看的心烦便寻了个由头将二人各自禁足在府内,无旨不得外出,朝堂上被笼络的大臣们也安分不少。 眼下十一月将至,南陈送亲的使臣不日将抵达江都,众人这才想起来十一月还有这样一桩喜事,平日半分都记不起的六皇子,突然为众口相提,还有些心思活络的悄悄将宝押在了朱无繇身上。 朱无繇可没空去关心别人说什么、想什么,他正为与白绡公主的婚事忙得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这才知道成亲原来是如此繁琐麻烦的一件事,只盼余生可不要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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