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燕泽玉说得有些底气不足,远没有前几句说得笃定。 大抵是出身使然,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用惯了,身为大晏最受宠爱的八皇子,父皇母后从未短过他衣食住行的用度,就算后来国破,他也遇到了从未苛待他的辛钤。 所以,燕泽玉对金钱的概念其实不太明晰。 他只从众人的口诛笔伐中感受到可汗修筑行宫所耗资金巨大,以至于他要克扣军队饷钱来填补空缺,却不知道到底拖欠了多少军饷,也不知太子的钱财够不够填窟窿。 但这的确是他如今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既能解决事情,又能帮太子笼络人心。 说完,燕泽玉小心翼翼撩起眼皮扫了眼辛钤的表情,又暗自环视一圈下首六人的神色,见众人面上并无异常才放下心。 至少代表他的回答没太丢脸…… 辛钤接收到他询问的目光,还是没开口表态,黑如曜石的眼瞳中不辨情绪,男人像是方才将问题甩给他一样,将问题扔给了底下卷袍而坐的六位学士。 “诸位觉得小玉的方法如何呢?” 室内安静了半晌,学士们三缄其口,周遭落针可闻。 倒是李太傅沉吟半晌,率先开了口,苍老的嗓音缓缓道:“若资金有富余,老臣倒是觉得太子妃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想法。”语调平缓,很是中肯,倒不是因为燕泽玉太子妃的身份而顾虑,才表达赞同的,而是的确觉得不错。 燕泽玉反倒有些惊讶。 这位李太傅看上去是最不喜欢他的,辛钤牵着自己进来时,对方也是三两次欲言又止,他还以为自己提出来的方案肯定要被对方指摘一番,却没想到李太傅是第一个点头肯定的。 燕泽玉的视线没忍住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半刻,谁知道李太傅似乎注意到他的眼神,竟也抬头,燕泽玉清清楚楚瞧见了那双嵌在褶皱垂老皮肤中的清明透彻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人到老年后大多眼珠浑浊,李太傅这样精明的眉眼倒是少见。 “本王也觉得小玉的想法不错,其他几位觉得如何呢?” 见太子发话,众人也不含糊了,纷纷表示赞同。 燕泽玉飘远的思绪被辛钤一句话拉回,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他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心底的窃喜根本藏不住。 辛钤方才留给他的问题像是从前先生会教的策论试题,阐释事实后再提出解决方案,他向来回答得稀烂,从小到大没得过教书先生的表扬,板子责骂倒是家常便饭。 被骂得烦了,久而久之他便不愿再去尚学苑听学,宁愿躲在母后或者哥哥的宫里或者去求父皇,也不愿意去上课。 辛钤这句‘不错’几乎算得上是他记忆中除去琴师之外,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夸奖。 原来得到老师的赞许是这种感觉。 无数否定之后的肯定,显得格外弥足珍贵些。 自然叫燕泽玉高兴。 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不好表现得太过喜形于色,强压下嘴角笑意,恢复到平静的模样,乖顺安静地坐在一旁磨墨。 只是滴水入砚的动作透着股轻快,稍微露了几分喜意。 辛钤眼睫微垂,余光扫过小家伙的举动,密匝睫毛下掩盖着一闪而过的宠溺。 日头西沉之际,辛钤才轻咳两声叫了停。其实已经比之前早许多,今日带着燕泽玉在身边儿,自然有所顾忌。 他自己不用晚膳可以,但小玉不行。 燕泽玉告别李太傅与另外五人,跟着男人一齐离开,辛钤照例牵了他的手,燕泽玉也没注意,眼神落在不知何处的虚空,心不在焉的。 听他们说了一下午的政事,盘根错杂的宫中势力,虽然之前在辛钤的监督下看完了事件记录簿,对宫中情况大致了解,但燕泽玉却没有太多实感。 都是虚无缥缈的人名,那些事件像是硬按在人头上似的。 今日一个下午的时间,新鲜冗杂的信息内全部堆到脑子里等着处理,不免让人脑袋发闷,乱糟糟的。 就连辛钤松开了握着他的手,燕泽玉也没有第一时间觉察。 直到男人走远了,他才骤然回神,望着辛钤颀长的背影,颇有些无措与慌乱。 糟糕……是不是惹辛钤不高兴了…… “辛钤……”他讪讪开了口,微抿着唇,语气里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男人回头看他,凤眼无奈地微敛着,纵容更多几分,“你的小脑袋瓜一天天都想什么呢?呆愣愣的。” 辛钤走到不远处的桃树下,仗着身高优势,微微抬手便折了一支开得最漂亮的桃花。 男人身后是烧得艳红的霞彩夕阳,一轮圆日挂在烈烈燃烧的天幕中,逐渐西沉入山,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抹光晕为男人镀上层有些神圣意味的金边。 辛钤微微偏头时,黄昏日光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狭长凤眸中闪烁的点点光晕……就连微风的都偏爱于他,鬓角被风吹拂而起的碎发缠绕着落下的粉白桃花…… 花枝落满头,夕阳共语休。 说不出的好看。 燕泽玉有些看呆了,傻乎乎愣在原地,直到辛钤提步回到他面前,将花枝塞到他怀里。 丰神俊朗的脸蓦地凑近,连带着淡雅轻柔的桃花香气扑满鼻尖。 “在我面前也敢心不在焉的,回去再罚你——”辛钤轻哼了声,重新牵起他的手,余光扫过少年怀中盛开的花瓣,又道:“桃花开得不错,若是馋了,可以用来做些桃花糕亦或是酿些桃花酒。” 说罢,辛钤语气稍有停顿,燕泽玉也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 “宫中桃花酿酒可能没有春晖山的春山酒那么正宗,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就是小玉要少喝些,不然醉了又指不定要趴在本王怀里哭了。” 辛钤眸子微眯,故意用了‘本王’的自称,不似平常亲近,有些居高临下的距离感,倒是让燕泽玉更容易响起上次喝醉了酒,稀里糊涂趴在对方怀里把人家胸口衣服都哭湿了的糗事。 脑海中闪过画面,燕泽玉握着花枝的手忍不住扣了扣桃枝枝干,眼睫下垂着羞赧地霎霎,察觉到辛钤偏头注视自己的视线,默默红了耳根。 他有些气急败坏,低声道:“你快别说了!”周围还跟着这么多人呢……他以后面子往哪儿搁啊! 回应他的是辛钤唇边溢出的戏谑轻笑。 轻佻又潇洒,乘着清风飘到耳边,听得人半边身子都发麻。 作者有话说: 喝醉酒的剧情在35.36章~
第90章 满园春色 辛钤没叫步撵,只是像寻常百姓人家似的,乘着黄昏昔光与妻子相携散步。 宫中造景精致幽雅,亭台楼阁,水榭石桥,辛钤牵着他走了一条比较偏的小官道。 大抵是鲜少有人经过,朱红宫墙边有些未被清理砍伐的翠绿新发的垂柳枝条,踏着青灰色悠长的石板路,仿佛整个人都跟着这景色一齐沉静了。 夹道清风拂面,吹来无人问津的岑寂,却不显得凄凉,别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倨傲清冷。 燕泽玉仰头迎风,灵台清明,先前被繁冗问题弄出的昏沉也消散几分。 “你怎知道这条路的?”他在这皇宫中生活了十几年,都未曾走过这小道呢。 不曾来过自然也不知晓这无人问津的清冷好景。 辛钤倒是讨巧,才入宫没几个月便把宫道摸清楚透彻了。 “走多便知晓了。”辛钤淡淡道。 春日的傍晚气温不算暖和,男人解了薄大氅给他披上。 暖融融的,带着些属于对方的体温和气息,包裹在内像是被辛钤揽在怀里。 燕泽玉一只手拢了拢大氅,另一只手将辛钤牵得更紧了。 “你还要忙几日啊?”他问道。 辛钤挑眉看他,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笑意,戏谑道:“小玉担心为夫累着?” 面露羞愠之色,燕泽玉蹙眉反驳:“谁担心你了?!胡说些什么!” “唉,倒是我自作多情。” 听闻这句语气略有失望,燕泽玉斜眼觑过去,看见辛钤面上哂笑的模样,知道对方又是在逗弄自己,没好气地将脑袋转了回去。 一路上调笑着回了长乐宫。 暮色四合,宫中早早挂起灯笼,仍旧是金红的囍字灯笼,主子们没提更换,也就这么一直留着了。 还未到宫门前,遥遥便瞧见了房梁屋檐高挂着的灯笼,烛火煌煌,被风摇曳着光晕悠悠,透出婆娑斑驳的光亮。 仆人也都提灯候在门前,亮堂堂一片。 瞧上一眼便觉温馨。 “太子殿下安,太子妃殿下安。晚膳都在正堂备好了!”仆人躬身行礼,请他们进去。 用膳时并未讲究‘食不语’的规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琐事。 辛钤忽而止住话题,将挑好刺的糖醋鱼夹到小家伙碗里。 “小玉十八周岁的生辰似乎快到了?”像是不经意的随口询问。 燕泽玉抿了口软乎入味的鱼肉,恍然想起日子,默默点头‘嗯’了声。 思绪因这一句话飘远。 算起来……这是大晏破国后他过的第一个生辰。不知不觉间,时光飞逝,竟已过去如此久了。 从前他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大操大办,宴请宾客,歌舞升平。 父皇母后和大哥送他的生辰礼更是豪华逶迤,年年不重样,都是用心准备,四海八荒搜集而来的珍奇宝物。 可今年…… 情绪翻涌得突然,没给他一点防备,像突如其来的洪流将他淹没其中,明明前一刻还愉悦的心情巨虎瞬间坠入谷底。 但他也知道这怪不得旁人。 辛钤也是无意,大抵想给他好好过个生辰才问起,是他敏感过头,控制不住情绪。 燕泽玉压了压溢满到喉头的酸楚,嘴角努力勾起一抹笑,只是弧度涩然发苦,嘴里原本鲜美的鱼肉也失了味道,如同嚼蜡。 他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垂头敛眸,忍住了涌去眼眶的热意,幅度极小地吸气。 却没成想,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辛钤的眼睛。 “怎么……” 男人忽而看见少年眼位压着的一抹薄红,蓦地止住唇边的话语,动作微顿。 迟滞半晌,辛钤将周围侍立一旁的婢女小厮全部挥退,金戈与白棋也在他眼神暗示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竭力忍着泪意的燕泽玉被男人捏着下巴抬起脑袋,周围安静异常,他眼睫霎霎地环视一周,发现伺候的仆人全都不见了。 想来是辛钤方才屏退的。 皱皱鼻子,燕泽玉不太想让辛钤察觉自己的情绪,明明别人是好意询问他生辰,但他却涩然沉寂,总归是不大好。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燕泽玉闷声道:“干嘛?”语气略有不善,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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