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必须让少年必须学会粉饰太平,必须学会天衣无缝的伪装。 说起来……当初自己为何会对漏洞百出的少年发出结盟邀请?明明自己的谋划已经初具雏形,无须再添变数。 蛛网结得越密越广,猎取食物的机会也越大,可危机也如影随形,一旦某处蛛丝断裂,多年以来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对于辛钤这张已经秘密编织得环环相扣,缜密无疏的网,养精蓄锐静待猎物撞网才是良方,可他偏偏在原本稳固的蛛网上填了一层属于大晏遗孤、属于燕泽玉的易碎薄丝。 叶涟以为他是看上了镇南王的势力,连夜飞鸽传书,做足了准备。可他们不知道,镇南王集结的兵力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若有,如虎添翼;若无,也无甚影响。 所以、为何呢? 因为怀中少年贴近自己拉弓时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是因为那双如见故人的眼睛? 辛钤自己也说不清。 这样不理智的情况极少出现在他身上。 他的成长伴随着同龄人的轻视打骂,辛钤从那时就明白,无谓的嚎叫只会助长仇人施暴的欲望;一味的沉默也并不会为自己求来庇护。 他不再冲动反抗,学会了默默承受,记住每双一闪而过的带着玉扳指或是金丝手镯的手;记住每一张带着纯碎恶意的狰狞脸孔。 辛钤把心底唯一柔软的地方留给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可麻绳偏在细处断…… 自从母亲被辱后郁郁而终,他的心好像再无波澜,像地底下的暗潭,终日不见晨光,阴冷昏暗滋生起滑腻恶臭的青苔,不会流动的死水上漂浮着日久年深的杂草。 可什么时候他也学会心软了?对一个傻乎乎甚至有些蠢笨的小东西? 辛钤侧眸瞧了眼身边的少年,却无意间瞥见少年异常紧绷的下颚肌肉线条,有些怔愣。 燕泽玉咬碎一口银牙,低垂的额头磕在涔凉冰雪中,一呼一吸间仿佛将那些尖锐冰菱都吸入肺腑,刺揦得难受。 辛萨狗可汗这句轻率佻达的‘抬起头来我看看’简直像拿尖刺在扎他。 “呼——”辛钤听见燕泽玉颤抖的呼气声。 勉强克制着,燕泽玉敛眸抿唇,强迫自己换上淡然真诚的神色,缓缓抬头。 燕泽玉生得极好,眉若远山,眼如春水,有种不辨性别的美丽。大约是寒气侵扰,少年微微下垂的眼尾和小巧鼻尖都泛起了红晕,唇色苍白又微微抿着,说一句我见犹怜、倾倒众卿也不为过。 又因其跪拜的姿势,玄色大氅下露出些许殷红似火的缎面骑装,衬得燕泽玉的皮肤更是洁白如雪,像是茫茫雪原中一点冶艳的桃花。 可汗原本端坐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往前倾斜,似乎想要更加贴近地欣赏。 男人盯着这张过于出众的脸定定看了半晌,眼底浑浊不堪,呆愣陷入失神。色谷欠熏心的模样令人作呕。 直到身边阏氏*刻意干咳的声音越发明显时,坐于上首的男人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但他却并未理会身边正妻的提醒,反倒朝雪场中央跪拜的少年招了招手。 “再走近些……”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四皇子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几乎快要藏不住,与之相反,可汗身边阏氏的脸色愈发难看。 阏氏是乌克鲁部送来和亲的公主,放在好色可汗的后宫中算不得漂亮,但多年上位的经历将养出来她华贵端庄的气质,可汗也会分她些薄面。 阏氏柔柔一笑,也有几分雍容雅致的美,她捋了捋鬓角发髻,在少年起身之前开口: “可汗大王,这人毕竟是上的台面的小倌儿,还是晏国余孽,能留他一命伺候太子已经是天大的皇恩了,靠得再近便不合规矩了。” 阏氏瞧见可汗神色微顿,又继续道:“再说了,这大冬天的,太子还跪着呢……” 可汗的目光这才移动,缓缓转移到少年身边的太子身上,这才想起眼前对胃口的小美人是自己儿子的新宠。 他是好面子的,阏氏也是拿准了可汗这一点,再喜欢也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抢自己大儿子的侍妾。 可汗清了清嗓,不再去看燕泽玉那张乖巧却又冶艳的脸。掩饰性地端起青鼎酒杯,仰头抿了一大口烈酒。 “都免礼罢。钤儿,父皇近日得了几壶好酒,待会让葛望送两坛去你寝帐。” 作者有话说: *阏氏:可汗的正妻(等同于中原皇帝的皇后的身份地位) 喜欢一些双向救赎 太子殿下也曾经是小可怜儿QAQ 嘿嘿 好开心 最近好多评论哦 嘿嘿嘿
第30章 春山酒酿 太子的御座被安排在可汗左手下方的位置,辛萨以左为尊,除去阏氏的座位,辛钤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一直到辛钤与少年落座其中,可汗都没有再将视线落过来,只是不断仰头饮酒。 几口烈酒下肚,可汗大手一挥,叫歌舞宴开,伴乐声倾泻而出,场中央留给了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儿们。 身着水波裾群翩若蝴蝶的十位清丽佳人鱼贯而入,柔绢曳地,团锦琢花,伴随着柔和的胡笳琴音翩迁起舞。 金戈提着暖热的酒壶来到辛钤身后,略带迟疑道:“殿下,可汗大王赐的春山酒,暖暖身子。” 辛钤面色如常,抬头对上金台之上可汗莫名的眼神,右手抚左肩,低头行了个谢礼。 男人从金戈手中接过酒壶,神色无异。但长久侍奉他的金戈却有些心惊,他能看出男人此刻风雨欲来的心情。 从温水中取出的青玉色陶瓷酒壶还泛着暖意,入手仿佛一块特质的养人温玉。 “拿着。” 辛钤叫第二声时,燕泽玉才从怔愣中回神,神思不属地望向身旁。 没等他反应,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圆润的酒壶,里面的酒液晃荡,像是拿了个什么活物。少年有些惊到,差点没直接丢了出去。 辛钤警告似的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瞳静若沉水,莫名的,燕泽玉心中纷繁复杂的思绪也跟着骤然沉淀。 手中的小酒壶终究是拿住了。 燕泽玉垂头盯着手中的酒壶看了片刻,举起来,询问道。 “不喝吗?还是温热的。” 辛钤并未回答燕泽玉的问题,视线也移开,沉默望着雪场中央起舞的络裳裙裾,右手放在沉木小桌上,指尖点动,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 燕泽玉的视线随之落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愣了半晌,忽然心灵所致。 ——这是给自己暖手用的? 少年指尖收紧,怀中明明温热得恰好的酒壶竟有些烫手。 歌舞升平,云裳纱衣随琴音飘飘袅袅,香肩半露,冰肌玉骨的撩拨,端得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糜烂。 胡笳琴声原本空灵浩瀚,但为了迎合可汗喜好,硬是吹出了娇柔缠绵的靡靡之音。 可在座无一人提出异议,所见皆是拍手叫好如痴如醉的神情。 “不应该带你来的。” 辛钤忽然道,格外低沉的声线夹杂在妖娆的琴音中,有些失真。 燕泽玉有一瞬间并未理解辛钤话语中的意思。 过了片刻才猛然朝男人的方向看去。 大抵是看到金台上可汗的注意力全数放到了佳人艳舞上,辛钤短暂地卸下伪装。 那张刀削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之下,丝毫笑意也无,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生冷得近乎疯狂。 燕泽玉这才发现,辛钤的眼睫其实很长,直刷刷的,下敛着挡住了那双寒潭似的眼,其间波动的情绪藏在浓厚的雾气后,看得不甚清晰。 “无论你带不带我来,但迟早有这一天的,不是吗?”跪也跪了,脊梁弯折过。少年反倒豁达许多,抿唇笑了笑。 他不清楚辛钤为何会选择跟他这个拖油瓶似的大晏遗孤结成盟友,但辛钤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可汗父亲,甚至隐约敌视。 这样就足够了。 燕泽玉拨开酒壶上的红木塞,在辛钤面前的青玉夜光杯中斟满了酒。 都说温酒琼浆飘香十里,这陈酿上品的春山香酒更是芳香袭人,虽是高度烈酒,可闻上去却更像是春日晨暄时温煮的清茶。 浓郁却不沉闷,凛冽却不疏离。 “其实春山酒最负盛名的品法不是水浴温煮。” 回忆是尘封竹简中刻刀提按,一笔一划印上去的图案,翻阅吃力,收放难捱。燕泽玉盯着夜光杯中清透的酒液,似乎从微荡的涟漪中看见了谁的影子。 “春山酒产自江南北部的春晖山,那里有满山娇嫩欲滴、风过如细雪飘落的桃花林,水暖风柔之时,采集半开的桃花花瓣酿酒,埋于桃树林下,待到雪满山时挖出,反复提纯数十遍,再返还酒坛,冰冻于积雪之下三日,凉酒入喉,沁人心脾,如度春日。” 少年明朗如泉的声线似乎与谁的重叠在一起。 就连燕泽玉自己都惊讶,原来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从未忘怀。 “你去过江南?” 大晏国土辽阔,晏国京畿都城位于北方地带,距离江南水乡不可谓不遥远,照例说,养尊处优的八皇子大抵是没出过远门的,更别说南下江南了。 “没去过。”燕泽玉摇摇头,继而道:“这些都是我大哥告诉我的。” 辛钤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燕泽玉口中所说的大哥应当就是大晏太子——燕澜延。 传闻中,燕澜延与其幕僚叶涟,算得上大晏朝堂上文武大臣中的清流,昏聩君王丢下的烂摊子几乎是由他们处理。 奈何被晏帝被花言巧语蒙蔽头脑,宠信宦官佞臣,令无数丹心忠臣寒心。 大晏留存不多的气数最终也没能在燕澜延手中维系下去……大厦将倾,不是一己之力能够阻拦的。 “你大哥……想必是位才识过人的贤能。” “嗯……” 少年抿出一抹苦笑,神色涩然。 场中撩人的乐声骤止,将在座的目光吸引去了大半,就连可汗也停下饮酒的动作,朝雪场中央望去。 只见舞姬们围拢成一团,裙裾凑成艳丽盛开的花朵,花心中忽而飞跃出一段红色绸缎,意味妙龄少女腾空而起,赤脚点红绸,凌波踏舞步。 琴声再起,雪势也仿佛惊叹于少女美妙,倏尔急切起来。 漫天大雪中,身披轻薄红纱,白绸半掩玉面的灵动少女踩着红绸金丝缎,轻飘飘的折腰俯身、垫脚起舞。 薄纱衣上缝制无数细小铃铛,纤纤玉手轻抬,水蛇细腰婉转之间,银铃叮当作响。 美如画卷。 许多人眼睛都看直了,男人贪婪浑浊的眼、女人妒火中烧的眼…… 只有辛钤的目光一直落在斜上方,可汗的方向。 一曲闭了,美人轻喘,酥。胸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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