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雪眠缓了缓,沉声喊了一句:“兰慎!” 段栖迟笑意清浅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兰慎听见动静,在帐篷外回道:“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嵇雪眠踉跄起身下榻,把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将凌乱墨发用带子系上,状若无事地走了出去,“庞英呢?把他叫来。” 段栖迟见他要走,也不阻拦,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而后不动声色地追了过去。 嵇雪眠浑身上下的五感正在逐渐麻痹,他并没有感知到段栖迟的动静。 不多时,庞英和兰慎齐齐出现在嵇雪眠的帐篷里。 嵇雪眠刚一迈进去,两个人纷纷起立,“大人。” 嵇雪眠浑身开始发疼发痒,钻心蚀骨,颇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坐下吧。” 蛊虫属实厉害,嵇雪眠极其厌恶这等邪门秘术,打定主意不被蛊虫叨扰了心绪,稳了稳声线,询问庞英:“天华城那边怎么样了?” 庞英很显然还记挂着段栖迟斥责他的那番话,现在看见嵇雪眠从段栖迟帐篷里走出来,面色说不出的劳累,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庞英犹豫了一下,“好事就是天华城局势不稳,随时可能破城。” 嵇雪眠听出他话外之音:“坏事呢?” 庞英顿了顿:“大人,我只是认为,南疆并非富庶之地,而是蛮夷之地,我们的军饷有限,这一仗又只能赢不能输,末将想了一整天,觉得我们攻打天华城过于冒险,并不划算,不如就暂避风头,让摄政王——” 嵇雪眠打断他的话,“你是萌生退意了吗?” 见庞英闭口不言的样子,嵇雪眠神色阴寒,寒气肃栗,兰慎紧盯着他的脸颊,惊慌的不行,生怕嵇雪眠一个暴怒而起,当即斩首了庞英的项上人头。 嵇雪眠一言未发,一个人起身背对着庞英,两只手负在身后,两手关节泛着绯玉般的润红,显然是自身温度过高,连声线都有些燥烫起来。 嵇雪眠撩开帘子,吹了吹凉风,回过身来,逼视庞英,“那就让摄政王的队伍收复了天华城?” “庞英,南疆雍水江两畔有城市十六座,穷五座,富十一座,每年为朝廷进贡的物产丰盛腴美,如此富庶之地,若是守不住反倒任他人掠夺,你我如何对得起先皇?” “先皇于我有伯乐之恩,于你有提携之义,当今皇帝年幼,殊不知他宫里宫外进退两难,整座江山南北皆是虎狼之师,京中三位将军争军权争到头破血流,没有安宁之日,若是彻底放手给摄政王,他将东西南北的边塞逐个瓦解,一起逼到上京,你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嵇雪眠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心绪起伏了几下,连眼珠都爬上血丝,实在是一副操心劳力的模样,“我一人死不足惜,唯独惧怕死后见到先皇与前太子,只恨不能魂飞魄散。” “庞英,你若是再敢说一句丧气话,别怪我对你下杀手,你也该去歇歇了。兰慎,交接一下庞英的职位,从现在开始,你暂代御林军总统领一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是言出必行的嵇首辅,兰慎跟他这么多年,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马上就不干了:“什么?那不行,大人,我是您的影卫,没有我,谁来护着你!” 嵇雪眠面冷心却热,嘴上像天上落刀一般果决,“我自己护着自己,你去吧,休要再多言半句。” 兰慎软下语气,“大人,不如给摄政王也下个蛊,虽然不算光明,能拖一拖也好啊,摄政王的队伍随时都可以攻破天华城,就是一直在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给段栖迟下蛊? 嵇雪眠居然犹豫了一下。 他不在乎赢的手段,但是下蛊一事,确实不光明,而且…… 嵇雪眠莫名其妙想起段栖迟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在他看来,真真假假参半,至少段栖迟没有真的伤他性命。 嵇雪眠的心里乱了一下,最后他只能凭借直觉,垂下星眸,“此事不妥,你们都出去。” 兰慎魂不守舍地出了帐篷,和庞英诉苦:“庞统领,我也是意料之外,谁能想到大人他生这么大的气,我真是对不起你。” 庞英拍拍他的肩膀,表情不见悲伤,竟然有一丝惊喜,“兰兄弟,就辛苦你一阵子,我想,大人已经给我指了一条明路了,告辞,咱们天华城再见。” 兰慎眼尖地看见营地外一抹黑影闪过,不仅仅可能是京城眼线“蜘蛛”,也可能是南疆大翁的内线,兰慎略一思考,一下子就明白了嵇雪眠的用意。 被贬敕的庞英不再效命于嵇雪眠,而是自由身,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透明人”,来去自由,成为最不可把握的一把利刃,他们御林军最擅长的不就是背地里做事,反而更轻松。 兰慎叹气,“大人,您用心良苦,中了蛊还要担心这些,还得交闫大人多加些药才行。” 帐篷里,嵇雪眠一个人喝着凉水,凉水却浇不灭心里的热火,来南疆这么多天,嵇雪眠清减了太多太多,两腮如玉平滑,一点福气的肉也看不着,从哪看都觉得一辈子都是劳碌命。 庞英的突然出现确实打乱了嵇雪眠的计划,不过,现在拯救也不算晚,希望庞英能明白这其中的苦心,不要记恨自己才是。 嵇雪眠大概粗算了一下天华城里御林军分布的密度大小,稍微放了心。 从前在皇宫大内诸多禁忌不可为,从刀山火海地狱营里活下来的就那么十几个,除了先皇,宣沃和嵇雪眠,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存在,这些人一个顶十个,庞英说他们都活了下来,做事百密而无一疏,估计回京之日就可待了。 可是眼下,嵇雪眠却不想被蛊虫控制,还想安然无恙回京城,实在是左右为难。 嵇雪眠从前只觉得自己书读的太多,对边疆异术不甚了解,亲身体验过之后才发现它的厉害,这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驯服个小玩物一样,不听话就上强制手段,要么喂药,要么暴打,什么时候愿意服侍主子了,什么时候算完。 听说也有性子特别烈的,宁愿自残也不服从,办法也很多,嵇雪眠也曾听说过。 嵇雪眠端过烛台,点燃了一根香。 香燃烧的很快,一点红光出现在香端上头,缕缕青烟冒出,钻进嵇雪眠不算清明的脑海里。 强撑着和庞英兰慎说完那些话,嵇雪眠咬了下嘴唇,低头。 他发间雪白的耳垂像一粒莹润的大米珠,突然染上火一样的红。 他不能任由欲念肆虐,他不要变成被支配沉沦的奴隶。 嵇雪眠擎着香柄,一点一点烫在了自己手腕上。 钻心的疼比肩胛处施加的墨刑还要难忍,嵇雪眠闭着眼睛不肯出声,眼泪却悄悄从眼角滑落下来。 软红的唇却不自知地张开了一半。 嫣红的舌/尖显现了一点,被他自己咬破了一点血红。 这烫伤的疼让他瑟瑟发抖。 不过,好歹能让蛊虫不那么作祟张狂了。 不知多久,香灰落在桌面上,合着鲜红的血色,一滴一滴,触目惊心。 “嵇雪眠,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段栖迟听见了细细的呜咽声,推开帘子看见这一幕,刹那间被那一滩血烧红了眼睛。 嵇雪眠回首,如惊弓之鸟一般,眼睛里却含着一泡泪水,执拗赶客。 “不用你管我,你要是敢……那个我,我就把你头拧下来!” 段栖迟眼眸黑沉沉的,语气森然,头一次在嵇雪眠面前发了火。 “好,我不管你,你不是不用我帮忙吗?我不会帮你,我给你找个凉快地方,你自己救自己。” 段栖迟大步上前丢掉嵇雪眠手里的香,扛着他就走。 嵇雪眠的膝盖被他一只手臂勒地死死的,一个大男人再轻也不是轻飘飘的,段栖迟却执意把他带上了马。 嵇雪眠很固执:“松开。” 段栖迟不管:“不行。” 两个人一路扭打着,不分高低,最后嵇雪眠窝在他的大氅里,累的连翻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蛊虫的劲儿彻底上来了。 他指尖无力扯着段栖迟的衣襟,摇摇晃晃的。 段栖迟勒马在河边,低头去看他,满眼都是心疼。 但他不得不给嵇雪眠一个警告,省的他总是这么伤害自己。 嵇雪眠就用流着血的那只手,意识不清醒地盯着段栖迟的脸看来看去。 他眼神迷离,这回是真烧迷糊了,连指尖都滚烫着,嗓眼软的像含了蜜,整个人像一滩化成水的冰。 他也不太清醒了,乖乖地依偎在段栖迟怀里,听话的不得了,“九爷,九爷,帮帮我……” 段栖迟心软,然而说出口的话比石头都硬,“我不帮你,你自己说过的,我帮你你就把我头拧下来。” 嵇雪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双烧红的滣瓣张开,努力挺直了脊梁。 他抬头想去亲段栖迟,眼角滚落着泪水,哀哀欲绝地求他,“你别不理我……阿迟哥哥,我求你了,我好难受,有虫子在咬我……” 段栖迟躲开,铁了心不帮他的忙,把哭到不能自已的嵇雪眠抱下马。 得不到安慰的嵇雪眠哭的一抽一抽的,搂着他说什么也不放手。 还是段栖迟一根一根手指头把他掰下来,放到白天林渊他们绑好的竹筏上。 嵇雪眠坐着抹眼泪,哭得可怜,段栖迟蹲下来捏着他下巴,语气轻柔。 “你不是拼了命的要强吗?你不是非得烫死自己吗?我就让你看明白了,不管自己死活瞎要强是什么结果。” 嵇雪眠闭上了眼睛,段栖迟突然就心口一疼。 “雪眠,死了活了我都不能让你跑了,就是个尸体我也给你收尸,你放心。” 嵇雪眠拉着他不让他走,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不要……” 对牛弹琴的段栖迟叹气,问他:“你不要什么?我吗?” 嵇雪眠摇头,小声说话:“不是,我想要你。” 段栖迟揉了揉他的脸颊:“不给。” 嵇雪眠手下力气也不小,拉住了段栖迟,愣是没让他脱身,不允许他有离开自己一丝一毫的可能。 嵇雪眠自下而上,执拗地想要撬开段栖迟的口齿,“你不帮我吗?” “我可以帮你,但不是现在。”段栖迟不让他碰到自己,把人带着竹筏推去了雍水江里,自己也跳了上去。 河面轻缓的波涛一浪一浪地打在嵇雪眠两脚踝骨上,段栖迟抓住他冰凉的脚踝,手指捂暖了,放缓了力气捻了捻,“现在清醒了吗?” 嵇雪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段栖迟身上的气息阴鸷不定,过于阴冷,甚至给嵇雪眠感觉,他要生吃活剥了自己。 嵇雪眠突然间心跳加速,蹦停了一下,而后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你很讨厌我吗,为什么不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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