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彭剜了他一眼:“还心疼?你都要吓死我了!你晓不晓得那么一颗头颅放在那有多吓人?而且我还半点你的音讯也收不到,但凡我今天不来找这叛徒,是不是得给你哭一辈子坟?” 方俞安有些惊讶:“……胡人还真能做出来一模一样的啊,这技艺也太精湛了……” “别扯开话题!”严彭瞪他一眼,“我真的……真的以为,那一晚就是见的你最后一面。我还后悔过好久,如何就没拦着你!我……我……” 方俞安轻笑,揽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按到自己怀里:“行了行了,严大人,当街哭鼻子,丢不丢人啊?我三岁以后都不做这事了,您贵庚了还在这哭哭啼啼的!” “对不起……” 方俞安心下一动,低下头轻声问:“你如此好,有何对不起我的……是我,我们,我们都欠你的。” 然而严彭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只这一句“对不起”翻来倒去地讲。方俞安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捧起他的脸:“玉声,看我。” 认识这么长时间,方俞安上一次见到严彭这般伤心欲绝,还是在摘星楼中。彼时白家旧案还压在十四年的沉冤之下,所以他只能留潘卓一命,那般无奈与痛苦足够把一个人压垮。 “你不必觉得,此是你的错,此也非是你的担子。”方俞安很认真很专注地看着他,“倒是我顽劣还少了绸缪,才到现在这个样子。” “之前的玉声不是这样的,他就算走到绝路也能再开出一条道来。然后自己安安稳稳地踏上去,再耀武扬威地问问那些要置人于死地的人,自己这条路如何。” 严彭的眼角弯了弯,是听进去了。 “所以你不必有任何顾虑,过去的便是已经过去了……”方俞安小心地擦去他的眼泪,“行了,别掉这金珠子,可心疼坏我了……听闻白家已然平反,费了不少心力罢,都生白头发了。” 严彭摇摇头:“只是翻案,后续的抚恤与各项事宜还在等着呢。你要小心些,京里不干净。” “我晓得,你也要保重。” 方俞安的手心很暖和,但却比之前多了些粗粝,也能摸到茧子了。严彭恋恋不舍地松开:“我得回去了,你一切小心。” 九月入了下旬,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也跟着到了——九月廿四的天圣节。 不过方效承现在病着,也没心思弄这些个虚的,于是吕炳德便提议,叫方晏淮操持着,走个样子算了。 如今的朝局出现了吊诡的平衡,改制的依然在改制,吕炳德的羽翼基本被拆了个七零八碎,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们。然而使绊子的依然使绊子,有些能被戚逢抓住把柄弹劾下去,可是更多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敢动他们。 于是两边紧张地和平了一阵,算是给足了方晏淮这位赶鸭子上架之“监国”面子。 吕炳德倒没提甚过分的要求,虽然国家余钱不多,但办个走样子的天圣节还是够的。于是朝中倒也无甚异议,方晏淮也就稀里糊涂地批了。 然而,有一件事似乎被一直忽略着,押送叛军回京的队伍,正是在天圣节那一天到京。 似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巧合。 商议过具体事宜后,吕炳德罕见地多留了半刻,直到宫门快落锁了才动身要离开。最近白天越来越短,他出门时天已擦黑,然而路过户部的值房却还是看见了烛光。 可惜了,如此的人才,连白家案子都能说翻就翻的,竟然不与自己共事一主。吕炳德摇摇头,命人提着灯笼离开了。 他刚走不过一刻,这值房门前又来了一个人。 严彭正核算着十几年前的账,要是想让白家真正干干净净地翻案,这些事是免不了的。不过目下看来,想要一干二净……希望渺茫。 “可是严大人还在其间?” 严彭一抬头,起身为来者打开门:“是我……仁公公,您如何来了?” 李仁连灯笼都没有,两颊通红,像是着急赶路找来似的:“贵妃娘娘有令,找严大人您去呢。” 严彭的客套话卡在喉咙里,一句也没说出来。 “贵,贵妃娘娘找我去?”严彭有些难以置信,“我说……仁公公,这话可不好假传罢?” 李仁一拍大腿:“诶哟,我的严大人,这可是贵妃娘娘亲口说的,老奴哪敢假传这个啊!严大人快随老奴来罢,再晚些宫门落锁,您就得睡值房了。” 没灾没病的,齐贵妃如何想起来找他了?然而严彭还是收拾了自己,跟着李仁往齐贵妃宫里里走去。 按理说,臣子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但有了李仁这大内总管领路,自然是开了方便。就算方效承现在晓得了也不能说甚,何况现在皇上本人还不晓得病做甚样子呢。 一路上李仁一言不发,走得极快,直到把严彭领到了地方才停下脚喘了口气。 后宫的妃嫔召见臣子的先例倒也不是没有,前朝民风本就开放,所以不时会有这样的场景。不过大周并未如何沿袭前朝旧例,上次这等事发生,还是英宗的皇后要撺掇家里人来一起谋反呢。 这宫中并未点烛火,李仁也不说话,严彭只好耐着性子等着。他看着外面逐渐沉下来的夜色,轻叹一声,若是他回去太晚,吉祥和方翊舒这俩孩子,一定立志一宿不睡,也要把他等回去。结果最后一定是一人一本书,双双睡倒在书房。 如此一看,他倒像是个需得顾家的人了。等方俞安再一回来,可不就是一家子了。 他这正美滋滋地窃喜,李仁却早已一额头的汗。 不大会,严彭看见了门外的亮光和脚步声,排场似乎很大,他还以为是方效承来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外面的人见漆黑的宫殿住下了脚,朗声问了一句:“今日贵妃如何歇下得如此早?“ 严彭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这声音好像不是方效承的。而且贵妃宫里如何可能一点烛火都不留,难道都无人守夜吗? 外面有宫人回答,贵妃身体不适云云,语气十分谦恭,像是惧怕对方一般。 严彭有些疑惑地看了李仁一眼,然而那位久经沧桑的老人竟然在微微颤抖,借着微弱的光,严彭甚至看清了他脸上大滴的汗珠。 直到外面的人声彻底消失,严彭才回想起来,适才那声音像是方晏淮的! “娘娘,他们走了,您说的人老奴亦给您带到了。” 严彭一回身,殿内深处亮起一点微弱的烛光,映着齐贵妃的脸:“多谢仁公公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你适才也看见了罢?” 严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同他在讲话:“适才,适才那是方晏淮吗?他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如此……” 齐贵妃走近了些:“先前没察觉出来,他竟有这般狼子野心!这才进宫多少时日,当真是无人管束,开始兴风作浪了!” 严彭轻叹一声,前脚刚收拾了方晏清,本以为总算是有几天舒坦日子,结果又来了这么一位,这是存心不想让大周安生啊! 然而严彭此次却没了先前的谨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一丝焦躁,再也掩盖不住——他娘的,这些个不长眼的祸害,就如此见不得他的俞安回来过几天好日子?非要搅混水!非要一个接一个地不安生! 既然搅和到我头上了,那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 然而他长久的沉默却让齐贵妃误会了,她一时有些紧张:“先前俞安进宫与我说起你严玉声时,都是……都是十分仰慕的!我已走投无路,只好求援于你!你,你亦不忍心看着多少人血泪换来的江山罹难罢?” 严彭这才回过神,他本想着安慰齐贵妃两句,结果她似乎有些激动,连手中的烛火都跟着摇曳不稳:“这可是……这可是汝钧用命换来的江山啊!我如何忍心,我如何敢看着沦落到心怀不轨之人的手里啊!” “贵妃莫急,”严彭温和地笑笑,“谁说这就走投无路了,您放宽心,连胡人和叛军都打散了,这些个小鱼小虾无甚可怕的。何况……若是真被心怀不轨之人夺了,臣家中就不会饶了臣。” 严彭赶着宫门落锁前半刻跑出了宫门,一下就看见了提着灯在外面措手跺脚取暖的吉祥,一见他立刻跑了过来:“先生!” 严彭把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在他身上,结果一小半都在地上当了拖尾:“待会回去量量尺寸,明日你自己去西坊的裁缝铺做一套冬衣去。” 吉祥立刻摇摇头:“我一个下人,不必穿那么好的……” “吉祥啊,你现在不是下人了。”严彭接过他手里的灯笼,“等全部的军籍与花名册整理好后,你也可以得朝廷抚恤,入太学读书的。” 虽然严彭之前已经和他说过不止一遍,然而当此事真的摆在他面前时,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他才没有底气似的小声道:“可是,可是我不想读书,我只想……” “你非是不想,而是没见过。”严彭柔声打断他的话,“你才多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不自己亲眼去看看,如何晓得自己要做甚。” 吉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朱颜姐姐是不是也可以入太学了?她可喜欢读书了!” 严彭一愣,忽然不晓得该如何说。 白家一朝平反,朱逸飞自然也是大功臣。按理说他的后人该得到抚恤与照顾,可……按着朝廷的照顾法,多半是给朱颜找个好人家嫁了。 似乎无甚不妥,女子该当相夫教子的。 可是……严彭轻叹一声,他见过太多和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不同的人,便忍不住想,会不会这一直以来的正路,也该破一破了。 不过光看钟雨眠就晓得这有多难了,只是跃马提枪,便是众多褒贬不一。那些赞扬之词中还多有暗贬之语,也难为她顶得住。 好像当本该柔弱的女子拎起刀枪时,总会有人坐不住,却不是为了称赞飒爽英姿。而是空长着一张利嘴,去指点与自己认知不同的女子,像些个胆小的废物,禁不住吓。 天圣节转眼就到,排场没有之前大,不过人还是要到全的。尤其有齐贵妃的告诫在先,严彭是一定要去的。 “玉声,你没觉得不对劲么?”郑必先神秘地凑过来,“你有没有觉得,禁军比往日多?” 严彭一点头:“嗯,觉得。没准他们一会就要逼宫造反了,你躲着点,别被误伤。” 郑必先一吓:“嘘!你,你如何甚都往外说!” “不然他们要做甚?想做还不许人说了?”严彭一笑,“不过若是现在反,说明陛下的病还好着呢,不必担心。” 郑必先语塞片刻,愣是一句没反驳出来。 好像……有那么点歪理。 “待会安心吃你的得了,我在这呢。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何况……无论是谁想造反,都得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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